養(yǎng)狼為患 第129節(jié)
因走得有些倉促,他沒注意到,那邊的長順又被鷹叨著扯了回來。 長順被這破鳥氣個半死,偏偏海東青力道可比他細胳膊細腿的大多了,罵罵咧咧地抬起頭,不經(jīng)意間,正好覷見個遠去的背影。 長順的心跳冷不丁漏了一拍,瞪大了眼,聲音倏地一停,幾乎以為自己見到了陸大人。 他簡直心頭劇震,再定睛一看,又覺得也沒那么像了。 那道身影消失在杏花深處,轉(zhuǎn)身時露出了小半邊眉眼,與他所熟悉的陸大人也完全不同。 陸大人眉眼如畫,風(fēng)姿卓絕,哪怕只是稍稍一瞥,那容貌氣度,都叫人不敢直視,一見難忘。 前頭那人卻生得頗為普通,是丟進人群里,很快泯然眾人的那種。 只是某一瞬間的背影,實在相似,就跟陸大人活過來了似的。 長順不由得想起了陛下。 每年清明及陸大人的忌日時,向來勤政的陛下都會推掉所有雜務(wù),去到陸大人的墓前,默默不語地看很久,也不說話,但那沉默的背影,叫人看了就跟著難過。 有種心如死灰、滲透著絕望般的寂靜。 分明陛下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 今年清明時,長順守在后面,終于聽到陛下無意識地輕聲問了句:“老師,你是不是不肯來見我?” 方知道陛下這三年來,似乎從未夢到過陸大人。 他那么放在心尖尖的人,卻在一別之后,再未見過,尸體都是焦黑的……長順光是稍微想想,就能有三分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見到了這個人,會不會稍微高興些,有幾許慰藉? 畢竟這人的背影,和陸大人的確有那么幾分相似。 思來想去,長順還是讓人去遠遠地盯著方才那人,留意對方的蹤跡,但千萬別驚著對方,然后換回了大總管的衣裳,帶著牙牌,匆匆進了宮。 皇帝陛下正在南書房內(nèi)批閱著奏本。 書房內(nèi)安安靜靜的,唯有香爐里焚著的梅香在浮動。 長順把伺候的安平換下來,低眉順目地在旁邊伺候筆墨。 今日長順不當(dāng)值,卻從宮外跑來回來,一看就有異。 皇帝陛下淡淡看他一眼,沒有開口,翻看完手里那本又臭又長的奏折,不悅地丟開那玩意:“朕看你似乎有什么想說的。” 長順這才笑著道:“奴婢今日帶著雪將軍在郊外溜達,見景致甚好,岸邊的杏花開得極盛,就想著,陛下明兒要不要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帝王威嚴淡漠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帶有幾分探究。 長順笑得臉發(fā)僵。 這幾年陛下愈發(fā)沉凝,叫人不敢呼吸太大。 他總不能在陛下面前提陸大人,說在外頭看到個和陸大人背影肖似的人。 但看陛下案牘勞形,沉沉郁郁的,也有些難過,若是能見到幾絲陸大人的影子,或許陛下也能睡好些呢? 好半晌,長順才聽到頭頂傳來聲:“安排下去,明日微服出宮?!?/br> 長順有些意外,大大地松了口氣:“是,奴婢明白?!?/br> 回到客棧后,陸清則感覺好像沒那么昏沉了。 他這幾年在外面走慣了,和身體時不時的小毛病愈發(fā)熟稔,按他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就是在外頭吹了點冷風(fēng),吹得頭暈,不打緊。 不過他還是讓錢明明幫忙讓人抓了點防治風(fēng)寒的藥喝了下去,喝藥的時候,腦子里忍不住回想起杏花林里那一幕。 長順是御前大總管,基本都是伺候在寧倦跟前的,不至于每天出來溜達,再遇到的可能性很小。 不過陡然間見到故人,依舊讓他有些不安。 陸清則打翻了原先的決定,打算再逗留明日一日,不管京中情況如何,都得離開了,待得越久,再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隔日清早,陸清則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摸摸額頭沒發(fā)熱,心里甚是欣慰,感覺自己變強了,又拜托錢明明幫自己易容了一番,溜達去踏春人多的地方,聽聽關(guān)于京內(nèi)的閑話。 果然聽不少人說,京內(nèi)這幾日流傳起了一條歌謠,“蜀米肥,王公閑,閑來無事練一練,沖天槍聲震蜀安”,怎么聽怎么叫人狐疑。 但因著是從乞丐間傳開的,并且很快便四散開來,要探究根源太難。 陸清則得到答案,滿意地準備離開。 等到錦衣衛(wèi)順著找過來時,他早就離開了。 他也沒打算回臨安府,順著京城往北再走走。 反正他漫無目的地走,沒人能抓到他。 想著今晚就要離開此處了,陸清則也沒昨日那么急匆匆了,陽春三月,風(fēng)雖然冷,但冰雪已化,景致甚好,在岸邊散了散步,遇上個賣花的婆婆。 老婆婆手腳不太利索,挎著的籃子里是馨香的杏花。 陸清則見了,不免有些心軟,掏出碎銀,挑起一朵,唇邊攜著點閑散笑意,聽著老婆婆說話,聽到前頭似有人聲,漫不經(jīng)心地一抬頭,猝不及防撞進了一雙冷沉的黑眸之中。 陸清則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向來靈活的腦子忽然咔地一下,卡住了。 恍如隔世。 完全沒想到,再次相逢,竟然會是在這里,在這種情境之下。 他本以為,當(dāng)年城門一別之后,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寧倦了。 三年未見,寧倦的變化很大。 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他這幾年四處游走時,偶爾也會想象一下,當(dāng)年在他懷里撒嬌的小果果現(xiàn)在長多大了,用的是一種長輩看小孩兒的心理。 但在真正見到寧倦時,巨大的沖擊將他那種看小孩兒一般的心態(tài)沖刷得干干凈凈。 少年已經(jīng)成長為了青年,肢體修長,身姿愈發(fā)挺拔,穿著玄色暗繡金線的常服,尊貴難言,縱使是在人群里,也是最耀眼的那個。 分別時,寧倦臉上仍有的幾分青澀已經(jīng)消失得干干凈凈,上位者的威嚴矜傲收斂于骨中,顯得高不可攀,英俊而冷漠。 若說從前的少年寧倦是一把出鞘的利劍,現(xiàn)在便是已收歸入鞘,但鋒銳猶存,威壓極盛。 這是一個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 不是他心里那個,會趴在他懷里賣乖的小孩兒。 深刻在內(nèi)心的頑固印象,突然被這未曾想過的會面刮得搖搖欲墜。 腦子里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實際也不過一瞬。 陸清則鎮(zhèn)定地別開頭,當(dāng)作沒有看見寧倦。 他現(xiàn)在用的是另一張臉,寧倦不可能認出他的,頂多是覺得有些熟悉。 不能慌。 普通老百姓怎么會認識身居高位的天子,他要是慌不擇路地選擇轉(zhuǎn)身就跑,寧倦就是不懷疑,也得懷疑了。 陸清則強忍住下意識想要避開的動作,心亂如麻地低下頭,裝作剛才只是不經(jīng)意的對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在老婆婆的籃子里挑花。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別開頭的一瞬間,寧倦死死盯著他的眼底,紅意更深了一分。 長順在寧倦身邊伺候了多年,一看陛下這樣子,就感覺有點不對,惴惴不安起來。 他是不是做錯了?其實陛下并不想見到和陸大人相似的人? 這人雖說背影和陸大人有那么幾分相似,但長得實在平庸,興許陛下并不高興見到這樣的人。 寧倦感覺自己像是被投進了一團冰冷的烈焰之中,心口一會兒被炙熱的烈火炙烤,一會兒被寒冽的冰雪刺痛,呼吸并著身子,都在微不可查地發(fā)抖,精神緊緊地繃了起來,像一頭被關(guān)在紙做的籠子中的兇獸,瘋狂叫囂著,隨時能破開那個脆弱的籠子,沖出來撕咬外面的馴獸師。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目光太過灼烈逼人。 長順正惶恐著,忽然便見寧倦盯著那個人,眼睛發(fā)紅地笑了一下。 笑得他頭皮發(fā)麻。 還不待他開口,寧倦便突然丟開了他和一眾侍衛(wèi),仿佛害怕驚動獵物的猛獸,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似乎正在認真挑花的青年旁邊,嗓音是成熟的低沉:“這位公子?!?/br> 淡淡的梅香拂過鼻端,陸清則眉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心底止不住地發(fā)虛,從來平緩的心跳此時止不住地鼓動著,指尖一緊,捏碎了一朵杏花,染上了杏花的芬芳。 “你的身姿和一個人很像?!?/br> 身旁的皇帝陛下伸手,拂掉他肩上的落花,聲音聽不出意味:“梅花更適合你。” 作者有話要說: 長順:想找個代餐,沒想到找到了正餐(?) 第七十四章 寧倦的指尖拂過肩頭的一瞬,陸清則的眼皮跳了跳。 曾幾何時,只比他高一點的少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他高半個頭了,身形不復(fù)少年時特有的單薄感,變得精實起來,肩線開闊,腰背挺拔,只是站在一側(cè),沉沉的壓迫感就襲來,仿佛連呼吸的空氣都稀薄了三分。 陸清則有點恍惚,因?qū)幘氲目拷粵_垮得七七八八的認知又垮了一半。 小果果……變成大人了。 他看著寧倦長成英挺的少年,三年不見,又變成了一個成熟、高大的男人。 寧倦不再是他印象里的那個小孩兒了。 要陸清則接受這一點有點陌生的艱難。 他低垂的長睫顫了顫,穩(wěn)住呼吸抬起眼,短暫地和寧倦再次對視了一眼,見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眸沒有什么情緒,又瞥開,聲音故意壓得低沉了幾分,與平時的清潤溫和截然不同:“多謝兄臺,不過我更喜歡杏花。” 寧倦應(yīng)當(dāng)沒有認出他。 按著寧倦以往的脾氣,如果是認出他了,怎么可能這么平靜。 發(fā)現(xiàn)他是假死脫身的話,寧倦定然會恨透了他,深覺自己被背叛,恨不得親手掐死他才對。 寧倦緩緩點了下頭,目光依舊籠罩在他身上:“閣下高姓大名?” 這小崽子想做什么? 陸清則渾身都緊繃著,實在不想再繼續(xù)待在這里,只恨不得立刻回到客棧,叫上錢明明逃離京城,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退,面色故作冷淡警惕:“我和這位公子初次見面,萍水相逢,就不必知會姓名了吧?!?/br> 就算是覺得他有些熟悉,被人拂了面子的皇帝陛下也不會糾纏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