琲琲咦了一聲，捧起來瞧，便發(fā)覺自己剛剛指錯了地方。

    心虛了一瞬，她就抬起下巴，理不直氣也壯：“為什么不早提醒我呢，都怪你。”

    從語氣到神態(tài)，都和道理倆字毫不沾邊。

    偏偏景言很吃這套，很快開口：“對，怪我?！?/br>
    琲琲見他這般縱容，反倒不好意思了起來，把名冊塞過去，嘟囔著：“我去下面看看，免得那些鬼怪們走錯了路，驚到人就不好了?！?/br>
    景言則是將冊子遞給了一旁的師弟，自己跟了過去：“我與師妹同去?！?/br>
    琲琲微驚：“師兄以前不是最怕鬼……我是說，師兄從不與精怪鬼物多相處，怎么今天改了性子？”

    景言明面上的回答是：“宗門內(nèi)有教無類，以后非人的弟子怕是越來越多，我總要適應(yīng)?！?/br>
    實際上心里想的卻是：

    連師妹都是靈魚精，算來算去，自己這種做人的才是少數(shù)。

    既然是少數(shù)，就要早早適應(yīng)多數(shù)，盡快有所覺悟才行。

    琲琲則是不疑有他，一道下了石階。

    相較于眾人攀爬臺階時候要遭受的重壓，下階就要簡單得多。

    不過是片刻，他們就已經(jīng)到了山門外，也一眼就瞧見了想要求學(xué)的鬼身。

    他們與其他生靈涇渭分明，全都扎堆兒在一處，但卻不占地方。

    或許是因為做鬼以后總覺得自卑，又或者是作為鬼身不能作孽，便不能將鬼氣沾染旁人，免得損了功德淪為惡鬼，所以他們?nèi)珨D在一起，不僅是貼的緊，還摞起來。

    遠(yuǎn)遠(yuǎn)瞧著，竟是摞了足足三層！

    如此這般造型自然詭異，加上鬼怪本身就長相奇特，瞧著著實有些嚇人，更是沒人敢輕易靠近，旁邊空了一圈兒，自然格外顯眼。

    琲琲顯然沒想到會見到這樣的景象，眨眨眼睛，下意識抓住了景言的袖子，嘴里嘟囔：“幸好這些鬼白天不能見太陽，得在樹底下躲陰涼，樹的高度限制了他們的高度，不然，我懷疑他們能直接摞成高塔……”

    腦袋里出現(xiàn)了百鬼堆疊的畫面，琲琲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便沒發(fā)覺景言并未回應(yīng)，他正低頭瞧著攥著自己衣袖的纖纖玉指。

    等琲琲回過神，問他在看什么的時候，景言下意識回道：“我在想，你的手指怎么不是連在一起的呢？就像……”魚鰭那樣。

    ……額。

    好在他很快就頓住了聲音，不再多言，轉(zhuǎn)而說道：“師妹且去瞧一瞧那些鬼怪中可有厲鬼惡鬼，我去其他地方尋一尋，看看還有沒有漏掉的?！?/br>
    琲琲點點頭，松開了他，蹦蹦跳跳地朝著鬼怪們而去。

    景言則是看了片刻才轉(zhuǎn)身離開。

    他在眾人當(dāng)中穿行，手上緊捏著道符。

    雖說云清宗在山門附近布置了不少陣法，確保不會被惡靈邪祟襲擾，但人心叵測，道法多變，總是有百密一疏之處。

    云清宗弟子的職責(zé)之一便是在招生當(dāng)天保證秩序，若是有了異樣便要早早處置，免得傷及無辜。

    此番景言一邊走一邊朝著四下打量，步子極快，仗著現(xiàn)有修為加上跟七川爬山練出來的好步法，他甚至沒有引起他多人注意，經(jīng)過時只會覺得身邊掠過一道風(fēng)。

    最終讓景言停下腳步的是一棵樹。

    樹上滿是楹花，瞧上去紅的像火。

    而最與眾不同的是它的樹根并未深埋地下，而是裸露在外，樹干上還有半個身子探出來。

    這讓景言多了些許好奇，同時也感覺到了樹身上的靈氣，便邁步走過去。

    此時的楹花妖滿心滿眼都是懷中抱著的五兒。

    因著風(fēng)鸞是縮地成寸將他們帶來的，所以并沒有花費(fèi)太多時間，剛剛重獲神智的五兒也依然在昏睡中，看上去很是安然。

    楹花妖盡量避開人群，一動不動，生怕驚擾到了她。

    結(jié)果因為景言的靠近讓五兒驚醒。

    之所以這般警覺，皆是因為當(dāng)初修真界各個物種之間涇渭分明，作為精怪根本不能隨意露頭，一不小心就會被當(dāng)成邪祟給滅了。

    五兒便是吃了這個虧，差點被前夫燒死。

    于是她在察覺到有修士靠近后便猛地睜開雙眼，想也沒想就拽住了楹花妖的手臂，想要拽著他逃離。

    卻沒想到，剛一回頭，滿眼就是黑壓壓的人群。

    ……不，不應(yīng)該說是人群，因為那里面除了人，還有頂著長耳朵的兔精，長著翅膀的鳥妖，以及在疊羅漢的鬼怪……

    這，這是個什么地方？

    而就在五兒發(fā)愣的時候，楹花妖已經(jīng)重新扶住了她，安撫一般地道：“別怕，我們已經(jīng)到了云清宗，馬上就能進(jìn)去了?！?/br>
    五兒怯怯地攥住了花妖的指尖，聲音壓得極低：“主人呢？”

    楹花妖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她問的是風(fēng)鸞，忙道：“剛剛有個修士來尋，說是他的徒兒，這會兒多半是在僻靜處說話，黑虎和碧瞳一見那人就跑了，說是要去補(bǔ)功課?！?/br>
    因著五兒是睡過來的，便不知道墨寅，也不認(rèn)識碧瞳。

    她只管靠在楹花妖懷中，嘴唇緊抿，同時死死盯著自己的手看。

    即使現(xiàn)在破爛不堪的身子已經(jīng)被治療大半，皮rou也恢復(fù)了白皙細(xì)膩，可之前的鬼火是直接燒進(jìn)了骨血中，險些就把魂靈一起燃盡，明明已經(jīng)被徹底驅(qū)散，但卻依然覺得隱約的疼。

    楹花妖知道她存著對人的懼意，把她擁得更緊，同時望向了男修。

    景言一直很有禮貌的沒有繼續(xù)向前，在和楹花妖對視時才露出微笑，頷首道：“我能感覺到，你們身上的靈氣不低，想來過往沒有冤孽怨氣，反倒多有善舉?！?/br>
    此話一出，五兒先愣了。

    靈氣不低是事實，但多有善舉是何意？

    分明她手刃了妖道，還宰了前夫，那可都是人命，怎么和善舉扯上關(guān)系的？

    而景言已經(jīng)接著道：“如此好的天資著實難得，這會兒大多數(shù)都在觀望，都不敢直接爬石階，不如你們現(xiàn)在去，想來會十分順利?！?/br>
    五兒終于舍得從花妖懷中抬起頭，茫然的看著景言問道：“為什么要爬石階？”

    景言覺得他們是好苗子，也感覺到五兒的膽怯，這會兒的話語便格外和緩：“你們即來此處，想來是為了拜師，那么攀爬石階就是第一步，若能登上，自然可以拜入宗門修行道法，以待飛升成仙。”

    這句話乃是招生之時必備話術(shù)，景言說得很溜。

    可是五兒忽略掉了后半句，光是前面就足以讓她震驚：“誰拜師？我？可我……可我不是人啊。”

    景言回道：“我能看出來，你們是樹妖，放心吧，無論是學(xué)堂還是修行法門都有適合你們的?！?/br>
    五兒久久無言，先是昂頭去看楹花妖，發(fā)覺對方也是一臉驚訝，這才重新看向了男修，聲音喃喃：“現(xiàn)在，妖精，居然能修道？”

    景言想都沒想便點頭：“自然?！?/br>
    而就在這時，琲琲已經(jīng)給眾鬼怪指好了路，正用腰牌呼喚他。

    景言立刻握住腰牌回應(yīng)，隨后對著兩個樹妖點點頭，叮囑他們趁著人少盡快上石階，然后便飛身返回山門。

    只留下了兩棵樹相顧無言。

    五兒沉默良久，終于抬頭看向了四周圍。

    人鬼妖獸，各不相同，雖然不至于一團(tuán)和氣，但也沒有互相攻訐。

    與當(dāng)初人人喊打的時候完全不同。

    琲琲沒料到如今的修真界已經(jīng)成了如此，一想到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而就在此時，風(fēng)鸞傳音而來：“青梧到了?！?/br>
    這是五兒刻進(jìn)腦子的名字，她孩子的名字。

    于是，五兒立刻拽著楹花妖奔向了后山。

    不多時，便在綠樹環(huán)抱處尋到了風(fēng)鸞，而風(fēng)鸞身邊站著的正式陸離，以及在他們面前的青梧。

    半妖似乎已經(jīng)從風(fēng)鸞口中知道了些消息，此番看到五兒，先是愣愣地盯著看，然后直接開口：“你，是我娘？”

    雖然是個疑問句，但是那聲娘喚出來，五兒只覺得眼淚也要跟著滴下。

    分明只在襁褓中見過這孩子，分明看著這張臉還是陌生的，但她依然感動到想哭。

    這是她豁出性命也要護(hù)下的孩兒，也是她舍棄一切依然想要尋回的寶貝。

    此時，親生孩子就在眼前，出落的眉眼端正，玉樹臨風(fēng)。

    五兒真想撲上去大哭一場，把自己這么多年的思念和悲傷都哭出來。

    但她只是往前走了兩步就頓住了身形。

    原本已經(jīng)張開的手臂緩緩落下，袖子遮擋住的雙手漸握成拳，臉上也生出了猶疑之色。

    青梧見她如此，臉上露出不解之色。

    雖說小梧桐在云清宗求學(xué)多年，但他終究是被狼群養(yǎng)大的，脾性也是隨了狼。

    忠誠，狠勁，且直率。

    無論他修道多少年，身上的衣服如何華貴，內(nèi)里包裹著的依然是一顆狼心。

    這讓他得到了單純的快樂，同時也有著單純的疑惑。

    這會兒便直接問道：“娘，你不是想抱我嗎？為什么不來呀？”

    五兒咬著下唇，沒有立刻回答。

    而一旁的風(fēng)鸞傳音給她：“有事情還是要照實說，總是猜來猜去難免互生嫌隙，反倒不好?！?/br>
    五兒對自家主人一貫信任，這會兒聽到了風(fēng)鸞的聲音，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表情都送了下來，抬頭對著風(fēng)鸞輕輕一笑，傳音回去：“主人所說極是，相處貴在坦誠，我也是關(guān)心則亂?！?/br>
    卻沒想到，風(fēng)鸞直接否認(rèn)：“我并不是責(zé)怪你，只是說了個事實?！?/br>
    “什么事實？”

    “小青梧脾氣率直，學(xué)會說話也沒多久，你直接說他都不一定能聽懂，要是憋著不提，只怕他怎么都猜不出?！?/br>
    五兒：……

    雖說她對自家孩子的過往經(jīng)歷生出了十分好奇，但也因為風(fēng)鸞這一番話，讓她的緊張消失大半。

    于是她看向了青梧，鼓起勇氣，坦言說道：“我有一件事，還是要早早告訴你才好?！?/br>
    青梧滿心都是看到親娘的喜悅，這會兒見五兒面容和緩，他立刻湊上去，一把挽住了五兒的胳膊，整個人都貼上去，然后才笑瞇瞇回道：“娘親你說，我聽著呢。”

    言罷，他的眼睛就瞥向了一直沉默的楹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