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拜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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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瞻青這一病便是纏纏綿綿一個多月,被元主夫勒令每日叁副中藥,一次藥浴將養(yǎng)著,以防落下病根。辛驚雨幾次提著食盒去探病不是阻以“元小郎剛睡下”就是“元小郎正在泡藥浴”。 除了除夕家宴他短暫現(xiàn)身半刻,辛驚雨趁機把表哥那張消瘦蠟白的倦美面容深深望了幾眼。他勉強吃下一杯酒、動兩勺筷便因身體不適早退,搞得辛驚雨心里總有個疙瘩。借著新年穿新衣的習(xí)俗,少女給元瞻青送了一身穹灰緣烏梅紫地縷金云緞曲水折枝梅氅衣,聊表歉意。 元瞻青苦笑道:“辛meimei的好意愚兄心領(lǐng),只可惜這羸軀不堪羅綺?!?/br> 辛驚雨便再沒說別的,放下衣服隨元憑熤到他屋里打雙陸去了。 正月初四,辛驚雨收到了來自劉安廈的拜帖,說她明日巳時將至貴府做客,萬望應(yīng)允。辛驚雨興奮得一蹦叁尺高,忙寫了回帖叫丫頭送去。 原是過年之前辛驚雨按照約定拜訪過青樸書屋,也就是劉安廈的家宅。她參觀了年后要來讀書的講堂,甚是整齊典雅;與劉安廈的母親劉怡賢劉舉人見面,她初見不茍言笑,相處起來倒隨和可親;她又去到劉安廈的臥房,和她一起偷看私藏進箱底的話本兒,兩人對里面才女佳子纏綿悱惻的凄美故事津津樂道。 這次拜訪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辛驚雨部分對上學(xué)的畏怯心理,對年后嶄新的學(xué)堂生活生出幾分莫名的期待。她興沖沖道:“年后我家書齋肯定就建好了,劉媎媎若要來,提前知會我一聲,我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br> 事實上書齋趕在新年前竣工了,得知明日劉安廈要來,忙得辛驚雨這邊吩咐兩個小廝清掃擦灑,那里又安排兩個丫頭采買果子,讓燕林搬來水仙插盆,又差阿悸把自己的“寶書”都翻出來。 第二日時辰不到辛驚雨便在朱漆大門口候著,遙遙地便聞車鈴叮當(dāng)作響,一臺藍布小轎翩躚而至,從中跳出劉安廈。驚雨歡喜地把劉安廈迎進辛府,兩個人親親熱熱一路說說笑笑。 辛檀有酒席,元主夫、柳夫人到別府赴會,整個辛府就數(shù)辛驚雨最大。她便先領(lǐng)著她去參觀新建好的書齋。 書齋不過數(shù)丈見方,石灰堊壁,屋柱窗楹則用紙糊,天光下射,室內(nèi)洞然,甚顯清幽瀟灑。庭中冬青、楓桕重重迭迭、錯落有致,屋后方竹數(shù)竿,高樾謖謖。前圍疏籬,草深叁尺,秋海棠逶迤播布;門前眾壇,菊葵豐麗,西府海棠蟄以待發(fā)。更有一古梅嶙峋窗前,枝干虬曲,梅枝縱橫,迎面一峰玲瓏太湖石,蔦蘿垂蔓,芬郁裊繞。 “以令堂的財力,建座書齋倒算不得什么難事,難得的是布置得如此風(fēng)雅,”劉安廈羨慕道,“可見對meimei的疼愛。” 兩人攜手邁入齋內(nèi),只見內(nèi)壁墻紙淺醬淡綠,參差斑駁,有如哥窯冰裂紋瓷。屋內(nèi)壁懸掛屏,窗垂帷幕;紙窗竹榻,床接碧紗。大理石長桌并擺筆墨紙硯,黃花梨木架堆靠經(jīng)史子集。西墻當(dāng)中掛一幅管道昇「1」《水竹圖》,長桌正上方是一副薛濤「2」墨寶。床頭哥窯寶瓶鮮花,窗前蒲石以收晨露,幾旁博爐焚印燃香。 “其他便算了,只這粉墻實在別致,是怎么做的也教教我,回去讓我娘也粉刷一遍?!眲矎B道。 驚雨笑道:“這是meimei的侍書阿悸的點子。先糊一層醬色紙作底,然后把豆綠色的云母箋隨意撕成零星小塊貼上去,這樣不僅顏色好看些,若怕忘事便可題壁做個提醒?!?/br> 劉安廈笑道:“聽著倒不難做,就是心思巧費工夫,meimei這侍書真是個妙人,meimei有福氣。” 書齋落廈那日辛驚雨才恍然大悟,幾個月以來阿悸風(fēng)來雨去,cao勞忙碌的是這樁事。原是辛檀暗中委派阿悸布置書齋內(nèi)外,并囑咐他不要泄露驚喜,那日在竹林前撞見阿悸方是因為他要趁天陰移栽竹子到書齋這邊。 “辛meimei這書齋可有名字了?”劉安廈問道。 “沒呢,邀媎媎來其中一個意思就是希望媎媎替小妹出出主意?!毙馏@雨坦言道。 劉安廈擺擺手,道:“說來慚愧,你雖叫我聲媎媎,只恨我才疏學(xué)淺,更何況,這是你做主的書齋,要叫什么全憑你的心意,無論風(fēng)雅活潑,你喜歡就最好?!?/br> 辛驚雨托著腮,苦思冥想,泄氣道:“我肚子里也沒墨水,否則就不會拖到現(xiàn)在還來煩媎媎了。” 劉安廈建議道:“meimei有什么偏愛的詩文名句嗎?或許可從中摘字。” 辛驚雨閉著眼在腦子檢索,須臾睜眼,開顏笑道:“有了!就叫'善因軒',取《史記》里'善者因之'的意思?!?/br> “起的好!誰說meimei肚子里沒墨水,我看meimei是有大學(xué)問的人!”劉安廈撫掌大笑,道:“既然名字定了,就需要制塊匾把這'善因軒'叁個大字題上去。” 驚雨轉(zhuǎn)動眼珠,道:“我去把阿悸叫過來,他定有新鮮點子?!?/br> 驚雨把如此這般告訴阿悸,阿悸思忖片刻,道:“制匾非有成格定制,不必拘泥于方匾扇匾。若仿蕉葉為聯(lián),一樣二扇制出木板,漆滿底灰,先畫筋紋后題書字,懸之粉壁,可稱'雪里芭蕉'?!?/br> 辛驚雨和劉安廈對視一笑,都從對方眼里看見要擼起袖子、大展身手的意味。 叁個人齊心協(xié)力,不過半日這蕉葉聯(lián)便做好了,辛驚雨跑到書齋門前欣賞自己的成果:碧綠蕉葉聯(lián)上蕉葉紋路皆用墨黑勾勒,用石黃乳金行楷寫著“善因軒”叁個大字,在灰白外壁上煞是鮮艷醒目。 她兩人又玩耍一陣,劉安廈便依依不舍地向驚雨辭別。剛目送劉安廈的轎子遠去,兩頂自家轎子便從路拐角冒出個尖兒來。是元主夫和柳夫人回來了。驚雨便竄回西院等著父親歸房她再去問安。 她方欲央迎春通報,便聽柳夫人怫惱道: “嫵春你說說他今天那個傲慢樣子演給誰看?梁家主夫不過拿兩家的小女小兒打趣,他急得要狗跳墻,怎么?他吹完枕頭風(fēng)如愿把他外甥接過來,就真以為他外甥是未來辛府的夫人,他就是太夫人啦?呸,他想得美!呵,算盤噼里啪啦地打得比誰都精,他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阿雨不是他元家人的女兒!是我!是我和辛檀的女兒!他還敢來管我怎么教養(yǎng)女兒,哦,他把那兩個外甥叫進府天天籠著辛驚雨瞎玩,這叫教育孩子嗎?嫵春,你說說除了我這個當(dāng)荊父的,誰真心對那孩子好?我讓她多花點工夫在念書上有錯嗎?她娘還想讓她考出個進媛,就照她那個一不聞二不問的養(yǎng)法,辛家祖墳過八百年再冒青煙吧!不分親疏遠近的臭孩子,天天'大爹''大爹'叫得那叫一個甜,人家算計著你、算計著辛家吶!” 只聽嫵春道:“夫人對娘子的心意,娘子怎能不明白?娘子畢竟年紀(jì)小,貪玩了些,只要去個好學(xué)堂規(guī)規(guī)矩矩地念上叁年書,以娘子的天資聰穎,不愁將來考不上進媛?!?/br> 只聽柳夫人冷笑道:“那男人哪能善罷甘休?阿雨去學(xué)堂哪還有時間讓他兩個寶貝外甥籠絡(luò)?等著吧,他可著勁兒作呢!哼,他媎媎是千戶娘子,自己粗枝大葉的就罷了,也不再早早續(xù)一弦管孩子,把兩個小子丟纏得一個浮浪沒教養(yǎng),一個潑辣好爭強,哪個是能做當(dāng)家主夫的料子?!阿雨真娶了他們還不得委屈死,哪里比得上梁家的小兒子,謙恭靦腆,任人揉扁搓圓的糯米性兒,知書達禮規(guī)規(guī)矩矩,略加調(diào)教便上道,我能少cao多少心?!?/br> 只聽柳夫人深深嘆一口氣,嫵春忙接道:“夫人別憂心,這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呢,咱娘子還小,那元大郎年紀(jì)可不小了,咱們只要拖著,仆就不信能容他一直跟咱們耗?把個黃花大小子拖成黃臉公可就沒人要了?!?/br> 只聽柳夫人道:“提起這個我就來氣,女男大防,就算他是姑家表哥,那能拉表妹獨自飲酒嗎?!他自己的名聲不要緊,阿雨怎么辦?真出了事是不是得八抬大轎把他娶進來?!哼,阿雨那妮子還跟我裝不知道,兩個小孩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整馬虎眼,以為都是瞎子吶?顧著面子沒好意思抖落出來罷了。阿雨身邊這一個個皮子小子,就阿悸還算個好的,那個燕林,整日打扮得妖妖艷艷,問他主子要東要西,背地里結(jié)的什么心思?!還有他那個伙伴,叫什么五子的,上月的事就是他整出來的!我還沒問兩句就全招了,一個院里的駑才小廝,竟敢撇下正事不干,偷酒聚會,忘了門開著,清點發(fā)現(xiàn)少了瓶酒,竟想到把屎盆子往別人頭上扣。哼,辛驚雨就縱著寵著這群駑才,還把女人家的書送給一個男人讀,傳出去她不要這個臉,我還要呢!” 兩人的對話一個字不落地灌入辛驚雨耳中,她覺得世界有些天旋地轉(zhuǎn),吩咐迎春不要說自己來過,慢慢走回房間。 片刻后阿悸被喚入內(nèi),辛驚雨神色復(fù)雜道:“你,你知道那日是誰栽贓你偷酒嗎?” 阿悸垂眸,點頭又搖頭。辛驚雨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阿悸淡淡道:“仆心中大致有個猜測,往事如煙,仆并不打算追究?!?/br> 辛驚雨沒由來松了一口氣,又隱隱覺得這松氣顯出她不公正的意思,忙道:“阿爹已經(jīng)替你懲處過他了,此事皆他一人所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呃,我的意思是若再有這樣的事發(fā)生,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br> 阿悸深深地望她一眼,最終閉眼點頭微笑。 「1」管道昇,元朝女文人畫畫家,字仲姬,吳興人,管道昇所寫行楷書與趙孟頫為相似,所書《璇璣圖詩》筆法工絕,精于詩文,尤擅畫墨竹梅蘭,晴竹新篁,為其首創(chuàng)。 「2」薛濤字洪度,唐長安人,蜀中女校書、詩人。薛濤八九歲通詩律,居浣花溪,創(chuàng)薛濤箋。著有《錦江集》,共五卷,詩作約合五百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