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辛驚雨至，她掃了一圈，叁人臉色各異，心中便生不祥的預(yù)感。

    辛檀淡淡道：“你荊父給你說了門親事，和梁家的小兒子，成婚的事不急，只是定下來先讓你爹和你安個心?！?/br>
    辛驚雨感到全身的血液驟然凝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不可置信地問道：“女兒安心？女兒都不知什么時候娘和爹就把女兒的婚姻大事決定了，女兒如何安心？！”

    辛檀皺眉道：“你這是什么語氣？梁家有意，前兩天特意來說親，你爹也滿意。”

    辛驚雨叫道：“娘都說了是爹滿意，你們什么時候問過女兒的意見？！”

    柳夫人立眉豎眼，火道：“小孩子家家說話算什么數(shù)？！這可是一輩子的事，你能知道什么？！”

    辛驚雨胸中怒火騰騰，紅了眼道：“爹你說的話你聽了不覺得好笑嗎？女兒一輩子的事女兒一點決定權(quán)沒有，女兒的人生究竟是誰在替女兒過？！梁家的小兒子究竟是誰要娶？！”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把辛驚雨扇側(cè)一邊，柳夫人怒不可遏道：“你上學(xué)都學(xué)的什么？！尊重母父的道理被你學(xué)狗肚子里去了？！我告訴你，梁家的小兒子你不娶也得娶！”

    辛驚雨捂住臉，冷笑道：“從來都是你們說什么我做什么，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從來都不問我真正想娶的人是誰！”

    辛驚雨和元主夫?qū)σ暽希鞣蚓揪o了帕子，一瞬不瞬地等待著少女的答案。?oū?oūωū.ǐп（rourouwu.in）

    “你以為你瞞得很好？”辛驚雨一震，正欲張嘴便聽柳夫人冷冷道：“你不用惦記如意巷那個犴子了，無論你想娶誰，你能娶的只有梁家的兒子。梁家人已經(jīng)許諾過，只要你考中秀才，就送你去鸞城念書，你一進緱山書院半身就是舉人了！這是多少讀書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我從來沒奢望能去那讀書，為什么你們總是把自己的愿望強加到我身上？！”

    “夠了?！毙撂匆徽Z停住高舉起手掌的柳夫人，道：“其他的你都不用管，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秀才考試，一切等二月份之后再說?！?/br>
    辛檀說完搖搖頭起身離開，柳夫人和元主夫跟在她后面。辛驚雨旋著膝蓋，直至只能看到辛檀的背影，她喊道：“娘！娘！女兒不喜歡梁茗璋！女兒，女兒喜歡的是元憑熤！”

    元主夫聞言僵住，他頓了頓身子，舉起帕子拭淚，抬腳離開。辛驚雨癱坐在地上，她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一切會變成這個樣子。元憑熤，阿熤還不知道，她該怎么對他說呢，她們以為的海誓山盟在她們眼里比柳絮還輕飄、比草芥更微不足道。

    她絕不能拋棄阿熤！阿熤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如果不是自己他本可以嫁給劉叁兒做正夫；辛驚雨心底里也不愿意讓元憑熤做側(cè)室，就他那個性子，恨不得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能為正不能為侍。

    辛驚雨打定主意去找元憑熤，無論結(jié)果如何必須先安撫住他。誰料剛奔至東院門口，她便被告知元憑熤只身回娘家去了。聞言辛驚雨直奔馬房跨馬飛向元府。

    西院耳房內(nèi)，嫵春正為柳夫人捏著腿，他板著臉，明顯余怒未消。迎春跨進門內(n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夫人，看門小廝來報說娘子出府了，看樣子……是往元府去?！?/br>
    迎春心里揣度著又要降臨一場歇斯底里，不想這消息未在柳夫人面上掀起一絲波瀾，甚至他眉眼舒緩了些許，像是都在他預(yù)料之中。柳夫人只垂著眼盯著紅蔻丹新染的指甲，語氣輕飄飄的，一如卸下人頭后隨風(fēng)晃蕩的絞索：“無妨，吩咐西院，雨娘回來后任何人都不要打擾她?！?/br>
    迎春和嫵春交換了個眼神，卻見年長的仆從不似自己一般惶惑，柳夫人默然無話陷入了沉思，他便喏一聲下去安排了。

    和梁家的婚約決不能功虧一簣，任何阻礙女兒仕途的人和事他都要一一掃除。懷著這樣的信念，前一日柳夫人單獨找到了元憑熤。

    “熤兒，你來辛家兩年了吧？”柳夫人拉著元憑熤的手坐下，見少男點頭又道：“小舅沒有多關(guān)照過你，你別怨小舅?！?/br>
    元憑熤有意討好驚雨的荊父，忙道：“舅舅折煞小子，是小子做的不好，勞舅舅煩心了?！?/br>
    “你是個男孩，以后也要做父親的，現(xiàn)在你未必懂，等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再有個女兒便全明白了。舅舅這一顆心吶說是全撲在你表妹身上都不為過?！绷蛉四门磷邮脺I，道：“她是個聰明孩子，就是淘氣了些，認(rèn)真了別說你們這些男孩，連同齡女子都沒幾個比得上她的。熤兒我拿你當(dāng)親外甥，她們辛家的事我也不避著你，你就看你舅媽，生意看似紅紅火火的，可做的再大又有什么用吶？上面降下來一場風(fēng)雨我們?nèi)叶家ズ任鞅憋L(fēng)，為商終究不是條正路?！?/br>
    元憑熤蹙眉道：“怪不得舅媽和舅舅一心想讓阿雨考取功名。”

    柳夫人被少男脫口而出的親密稱呼激得眼皮一跳，強摁下憎忿不顯，趁熱打鐵道：“話是這樣說，可那功名是好考的？多少人熬了半輩子都中不了舉，即使中了，苦等空出來的一個官位填進去，一生就那么蹉跎過去了。你meimei是個有心氣的孩子，熤兒你也知道，別說你舅媽和舅舅我了，就說你，你忍心看到她就那么被困住、施展不出自己抱負(fù)，只能遺憾終生？”

    不，不行，元憑熤連連搖頭，滿腹才華卻只得郁郁而終，那樣的辛驚雨該是多么不快樂，只要想一想少男便覺鉆心地痛。

    柳夫人收起帕子道：“阿雨一出生就有大師給她算了八字，說只需做對一件事，以后便前途無量?！?/br>
    元憑熤急道：“是什么？！”

    柳夫人緩緩道：“娶對主夫?！?/br>
    元憑熤心下復(fù)雜，一陣吶吶，艱難問道：“……舅舅是否已有人選？”

    柳夫人點頭道：“是世代襲爵的梁衣冠梁家的小兒子，兩人八字相合，又比阿雨年少，甚為般配。梁家說了只要定了親，就把阿雨送去鸞城的書院念書，那種大地方、那種書院若沒有梁家的財力和勢力，我們家別說去了，是想都不敢想。阿雨若是受了那里的教育、結(jié)交朝里的女姊，舉人基本就是穩(wěn)得的?！?/br>
    元憑熤顫聲道：“那……阿雨呢？她也愿意嗎？”

    柳夫人見這小子還不醒悟，便清了清嗓子道：“她現(xiàn)在的意思不要緊，可若放棄了這個天大的機會，以后后悔都沒地方哭。我知道你關(guān)心阿雨，翻窗去看她，孤女寡男共處一室，我這個當(dāng)?shù)哪懿蛔⒁獾絾?？可你若真把她放在心上，就?yīng)該明白對女子來說，沒有什么比她的前途和事業(yè)更重要的，正夫的位子是留給能對她仕途有幫助的男子，而非選自己心儀的對象。”

    原來舅舅都知道，元憑熤苦笑，可蠢自己還以為瞞過了所有人。柳夫人執(zhí)起少男的手，懇切道：“算舅舅求你，你跟阿雨之間舅舅就當(dāng)不知情，舅舅會親自為你尋一門好親事嫁去當(dāng)正夫，做側(cè)室的苦舅舅不愿讓你吃，你舅媽再給你貼上嫁妝。乖孩子好嗎？”

    元憑熤深深閉上了眼，把所有的淚水憋回肚子里，大喘了好幾口氣，睜眼環(huán)視柳夫人內(nèi)室的邊邊角角，像是在找尋什么他永遠(yuǎn)無法觸碰到的痕跡似的，最后把目光落到滿臉哀愁的男人上，幾不可聞地點點頭。

    “阿熤，是我阿雨！開門??！元憑熤！你快開門好不好？阿熤！”任辛驚雨如何“咣咣”地砸著元府大門，門內(nèi)無一人回應(yīng)。

    她砸累了，順著門滑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太陽逐漸滑落，帶走了最后一點光明。華燈初上，這才從門內(nèi)走出一個小廝，辛驚雨忙起身道：“求你讓我去見見你家小郎，我有很重要的話對他說?！?/br>
    小廝低頭道：“主子說了在娘子考完試之前不要再來找他，他不會見娘子的?！?/br>
    辛驚雨咬住下唇，元府的大門和燈籠變得朦朧模糊，她抹去眼淚，翻身上馬，深深凝望，直到元府大門緩緩合上，才策馬遠(yuǎn)去。

    她原本以為等待她的將是一頓暴風(fēng)驟雨，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西院開除了她辛驚雨的喜怒哀樂，和平常無異。也對，辛驚雨自嘲道，她對她們無足輕重，她的喜歡不重要，只要按照她們想讓她去做的做，其他的都不重要。

    辛驚雨回到善因軒，望著攤在桌上的經(jīng)書出神，唯一能扭轉(zhuǎn)自己命運的機會正在于此。之后她便能見到元憑熤，然后去求娘也好，帶他私奔也好，總之目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通過秀才考試。

    辛驚雨沒日沒夜地看書復(fù)習(xí)，在竹榻上睡不過兩個時辰就驚醒，起床繼續(xù)復(fù)習(xí)。燕林和阿悸都勸她不動，只好按時為她送飯，再揪心地收回基本只動了幾筷子的飯菜。

    邁出考場之后，辛驚雨只覺卸了渾身力氣，頭暈?zāi)垦?，腳步軟綿無力，縱是如此，她堅持騎馬疾行至元府。

    元府的門果真大敞著，從里面卻傳來響徹云天的哭聲。辛驚雨恍如夢寐，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

    只見庭院里一眾女男圍住一具白布哭天搶地，辛驚雨慢慢走近，哆嗦著揪起白布一角掀開，一張青白浮腫的少男臉。

    是元憑熤嗎？他從未如此沒有活力，他的臉頰和嘴唇一直都是紅潤可愛的，他大笑好看，嗔怒好看，害羞好看，吃癟好看，似這般面無表情，他一定不喜歡自己這樣。

    辛驚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伸出手去欲觸碰那熟悉又陌生的臉，倏地被叫?。骸靶聊镒?！”

    辛驚雨懵懵地轉(zhuǎn)頭，只見齊弦滿臉盡是淚，沉重道：“元小郎給辛娘子留了封信，請辛娘子跟齊弦過去?！?/br>
    辛驚雨如夢初醒，跟在齊弦后面去到元憑熤的房間，她從未到過元府元憑熤的房間，可她就是知道，因為這里的每一處陳設(shè)、每一絲浮動的氣味都親切地向她致意，惹起她落淚的沖動。

    齊弦從梳妝柜里取出一個淡黃色的信封遞給辛驚雨。是他最喜歡的薔薇花香氣，辛驚雨湊近信封深深地將香氣印入肺中，拆開逐字逐字讀來：

    “阿雨親啟：

    展信如面，見字如晤。第一次給你寫信，我想了很多種開頭的方法，好像都沒有辦法完全表達(dá)我的心意。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不想留遺憾。

    你，考完試了吧？你從小跟我較量這么久，怎么可能不聰明呢？只要你認(rèn)真準(zhǔn)備去考，沒有什么考不成的。我對此確信無疑。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你會因為你的婚事，放棄考試的機會。

    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實早有預(yù)感，甚至早在你找我表白那天，我就知道我們不會像話本子那樣圓滿。果然，柳夫人替你找了一門親事代替我。甚至你的新郎我還見過一次，想想覺得命運弄人。

    還記得我們讀的《章生傳》嗎？我希望章生應(yīng)該狠狠報復(fù)崔贏，要毀了崔贏的婚禮，讓她余生都活在章生死去的痛苦中。那時我不懂章生，亦不懂崔贏。章生恨崔贏，卻也實實在在愛過她，更重要的是，他愛自己勝過愛崔贏，所以他放過了崔贏也放過了自己。崔贏亦是，她知道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便干脆放手。

    我不是章生，我比他恨你。因為除你、除我外，我無人可恨。辛驚雨，我并不是為你死的，是我太懦弱，無法眼睜睜看著你迎他人拜堂。你知道嗎？等待的每一天都像有鈍刀子割我的rou，阿雨，我真的好煎熬，我忍受不了了。可是血濺叁尺真的好難看，阿雨，那個時候你一定會嫌棄我的，我要你一直記得我漂亮的樣子。

    阿雨，我不后悔，無論是遇見你，把我自己交給你，還是離開你。你究竟是會永遠(yuǎn)痛苦，還是很快就忘了我，說實話我不知道，不過比你早離開，我也不用知道了。我就按我的心意來好了，阿雨，一直到我的頭七，你都會在我的靈堂為我守靈痛哭，之后我的魂魄離開，你去過你嶄新的人生，不要再記起我。

    來日方長，望卿珍重，順頌冬安

    阿熤謹(jǐn)拜”

    辛驚雨讀完已是泣不成聲，她把信紙揉進胸前，哽咽道：“元憑熤你以為你是誰？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就能忘了你……”話未畢，少女身子一軟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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