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位張姓郡丞平日辦事雖勤懇, 卻有一個早年間挨餓養(yǎng)成的習(xí)慣——無論收糧還是收種，皆會暗地抓一把藏來生吃。

    正是在這般機(jī)緣之下, 半夜吃出菽豆不對勁的張郡丞這才驚恐萬分，再顧不上掩飾顏面, 連忙將事情竹筒倒豆一般如數(shù)稟告給寧騰——菽豆是煮過的, 雖未熟透, 卻已是農(nóng)家日常舍不得柴薪的半熟之豆, 是絕不可用來播種的！

    寧騰亦是震驚不已，即刻命人裝上一袋豆子, 連夜快馬加鞭趕往新鄭王宮，欲向君王稟告此事。

    哪知待他進(jìn)宮后，在那寵臣姬槐的百般陰陽怪氣挑撥下，韓王一口堅稱此菽乃趙王所贈之高產(chǎn)優(yōu)種，絕對沒問題。

    寧騰只得當(dāng)堂抓起一把菽豆嚼碎咽下，以向君王證明，若此豆是生的，以自己世家子弟的出身，絕無可能將之下咽。

    偏生，那jian賊姬槐也跟著嘗了一粒菽豆，隨后便吐了出來，一口咬定此乃生種，絕非熟豆！

    無奈之下，寧騰只得懇求韓王親嘗菽種以辨生熟，卻引來韓王怒不可遏的一頓訓(xùn)斥，不但下令將他逐出新鄭王宮，還揚言，過些日子要撤去他的假守一職。

    回南郡的路上，寧騰在風(fēng)雪中憤怒疾馳著駿馬，不斷回想起韓王那句“便是此菽真乃熟種，無非也就是來年寡人國庫的之中，少了些稅糧，你這大膽佞臣，竟敢讓寡人生食低賤之菽豆，看來這假守之位你是不想要了”，一時只覺心寒不已，滿腔熾熱振興韓國之心，盡數(shù)在寒風(fēng)中逝去。

    當(dāng)初三家分晉之時，韓國土地本就最為狹窄貧瘠，又多山多石，五谷之中不產(chǎn)稻不產(chǎn)谷，唯最不挑土壤肥力的菽豆種得最多，韓國百姓日常所食，左不過是豆飯糟糠，吃得甚至還比不上律法嚴(yán)苛卻農(nóng)耕強盛的秦民。

    韓國今歲遇上大旱，本就糧食減產(chǎn)許多，這昏君不但不救災(zāi)，還數(shù)次下詔要求各郡如數(shù)征稅，勸百姓“再忍忍”，如今，他連糧種都不肯撥付給郡縣春耕，偏要拿趙王“好心”贈送的熟種，來害大伙來年繼續(xù)連粗糙的豆飯都食不上…

    寧騰不怕被撤職，只怕等到果真顆粒無收之際，昏君又會將南郡饑荒一事怪在自己頭上，推自己為替罪羊平息民憤，繼而賠上寧氏一族之前途與性命。

    他一路上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位有大才而被昏君荒棄數(shù)十年、最后反被抄家除牒的韓非，又比如同樣有大才，卻被君王以“年齡太小”為由、拒絕起用的前相之子張良…

    所以，他幾乎是一回到南郡便做出了決定：小罰則受，大罰則走，連王叔韓非都被他逼得反目事秦，我寧氏又豈能白白為這昏君殉葬？

    至于朝中熱議的所謂“災(zāi)星已吞噬秦國氣運”一事，寧騰并不太相信，因南郡緊鄰秦國之故，他前幾日曾暗中派心腹前往邊境查探，發(fā)現(xiàn)秦人竟興高采烈從山中挖一筐筐黑石！

    他當(dāng)日前往新鄭王宮之時，本欲順道稟奏此事，但被韓王一通怒罵之后，他立刻改了主意，與其被君王視為唱反調(diào)之jian臣，當(dāng)場殺而后快，倒不如不再管分外之事，韓國之朝堂，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悄悄瞞了下來。

    但他揣測，世間庶民本就活得艱難，豈會冬日上山服雜役還能笑得出來？能讓那么多庶民冒著嚴(yán)寒而面帶笑意勞作之國，豈有半分日薄西山之景象？所以，雖然秦軍從趙國倉皇退兵，淪為六國朝堂之笑柄，但他還是謹(jǐn)慎地判斷，秦國如今依然是七國之中實力最強者。

    其實，做下投秦的決定后，他并無幾分說服秦君贈糧的把握。畢竟，對方雖然會想要城池，但秦國歷代君王皆以狼子之野心聞名于諸國，而秦律更以殘苛待民而臭名遠(yuǎn)昭，若要秦君白白贈數(shù)萬石糧種給韓國舊民，恐并非易事。

    但身為韓國朝堂罕見的文武全才之能吏，他深知滿郡數(shù)十萬人口，對一個國家而言是何其寶貴的資源，實在不忍生民葬身于韓王的蠢毒之下，如此一來，才有他深思熟慮后，以印璽密信送往咸陽求糧種之事。

    他在信中，押下了一個定然能打動秦君的賭注：若秦王愿以糧種相贈，他贈城之時，必讓南郡數(shù)萬青壯男子不再逃竄，屆時，秦國接手的不再是只剩老弱病殘之空城，而是一個有大量勞動力從事農(nóng)耕、韓人真心歸秦的熱鬧城池。

    以一年之糧種，換數(shù)十年之勞動力，對秦國而言，堪稱百利無弊。

    他寄去的信，雖字字未提降秦后自己的官職安排一事，秦王卻在回信中給了他保證：待南郡起事之日，秦軍不但會送來糧種，還會帶來秦國所刻之南陽郡郡守印璽。

    想到這里，寧騰嘴角揚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王上，臣確實不想再做這韓國之南陽假守了，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

    當(dāng)秦國派出的馬車將張蒼迎到咸陽之時，嬴政正抱著明赫牽著扶蘇前往工坊，觀看五黑新造出的水磨。

    說來也是陰差陽錯，五黑近日原本要研造的是臥式楔子榨油機(jī)，怎奈，隨著他改良以牛拉磨的大石盤、又發(fā)現(xiàn)石磨除做豆腐亦可研磨小麥粉，君王便頒發(fā)了一份前所未聞的小麥粉食譜。

    如此一來，有錢人家便可按此食譜，以小麥粉混合各色豐盛材料，蒸制出“包子”“面條”“燒餅”“水餃”，而平民亦能以雪白的面粉，制作出無須耗費額外材料的“饅頭”，一時咸陽城中，官府設(shè)在各處的石磨，便罕見地從早到晚忙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