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各鄉(xiāng)年滿六十之老人，便會在生辰那日，被子女送入早早備好可容一人之窯洞中，從此不可再歸家。

    子女每為父母端來一碗粥飯，就會在洞口堵上一塊大石頭，直到幾日后窯洞被徹底封死，便不會再送飯食前來，此處，便成了老人自生自滅的墳?zāi)埂?/br>
    此等荒誕不經(jīng)之事，與列國百姓溺死初生之嬰兒，其實是出于同樣的緣由——窮。

    雖然，孔孟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宣揚孝道，可比起不食人間煙火的仁義道德，還是管仲“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之言更符合人性。

    窮到極致的平民百姓，家家戶戶都要捱饑受餓，跟他們宣揚再多仁孝之道，都無法阻攔他們?yōu)榱嘶钕聛?，而被迫選擇舍棄家中弱者。

    李斯堅信，人于絕境之中的求生欲，會讓他們忽略一切被外界施加的道德感。

    當(dāng)年，他拜別荀卿前往秦國之時，眾人皆勸“秦國稅重，秦法嚴(yán)苛，渾似身處囹圄，民不聊生，不如前往富庶自由之齊國”。

    可從鄉(xiāng)間一路摸爬滾為小吏的他心知肚明——莫說秦國稅賦重，列國之中，又有哪個真讓百姓活得輕松？

    諸侯嘴上說著施行初畝法“以十稅一”，豈能當(dāng)真？

    為何？稅賦稅賦，顧名思義，以“禾”所繳之稅，原就是為供養(yǎng)以“武”揚威之軍隊，戰(zhàn)事一起，動輒要供養(yǎng)數(shù)十萬人長年累月之衣食兵器，這是何等龐大之?dāng)?shù)額！

    錢糧從何處來？稅賦。

    在作物產(chǎn)量如此低下、人力與土地皆有限的前提下，君王若真要行仁君之舉按一成征稅，恐怕軍隊才走到半途，糧草便已耗光，這是何等可怕的亡國之危！絕不會有君王為博個仁善之美名，而拿江山社稷當(dāng)賭注。

    除卻軍隊，還有偌大的王族公室要供養(yǎng)，更有大小官員的獎賞賜封、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務(wù)，哪一樁不涉及到錢糧？

    是以，為補上這巨額的口子，名義上施行初畝法的國家，實則也在用各項附加之明目，加征稅賦。

    聽其言而觀其行，他堅信，絕不會有君王會在秋收10石糧食之時，只取走1石，而留9石給百姓——若是如此，他出使列國見到的百姓，為何多是粗布麻衣，瘦骨嶙峋？

    按他的推算，以眼下列國的糧食畝產(chǎn)，要維持一個國家正常運轉(zhuǎn)，至少需征收五成之稅。

    這還是明君當(dāng)?shù)乐畷r，若遇上貪圖享樂的昏君，還會再巧立名目臨時加征一兩成稅賦，譬如現(xiàn)今的趙魏之王。

    正因如此，李斯才咬碎牙一心要出人頭地，窮怕了的人，深知這世道只有手握權(quán)柄，才不會淪為任人踐踏之棋子。

    秦國這高產(chǎn)之糧，也不知來日能救活多少原本要被拋棄的老人與嬰孩...

    他收回心神又勸了治粟內(nèi)史幾句，桓猗在一旁垂手笑嘻嘻站著，這幫文臣吶，就是整日想得太多，婆婆mama的，目光過于短淺！

    他忍了又忍，開口粗聲粗氣地勸道，“栗大人，你怎的為這點收成就高興得哭鼻子了？你想想，六國廣袤之地，可種多少仙界高產(chǎn)之糧？如今我秦國只得了土地最貧瘠之韓國，待我等武夫來日將五國全打下，屆時又能收多少糧食？”

    李斯眼睛一亮，忙拱手道，“桓將軍所言極是！”

    治粟內(nèi)史淺淺假想了一下，立刻被那驚人的數(shù)字感動得愈發(fā)老淚縱橫，那突如其來的盛世畫面太過震撼，他老人家怕太興奮了身子骨承不住，還是喜極而泣吧！

    嬴政接過宮人捧來的潔凈絲絹，下殿走來，親自發(fā)到治粟內(nèi)史手中，笑著安撫道，

    “愛卿若因今歲這大豐年便哭壞了身子，待明年五黑將油榨出來，寡人設(shè)宴款待群臣之時，再命他打造出鐵鍋，炒些土豆rou片、辣椒炒rou、麻辣花生...再配上兩碗白生生的米飯，飯后再吃一個蘋果，汝豈非更要因哭而錯過佳肴...”

    李斯咽了咽口水，忙道，“多謝王上，臣靜候佳肴！”

    來自仙界之美食，何人不期待萬分！

    桓猗頓覺口水溢滿齒間，索性大大方方表態(tài)道，“還請王上明年命膳廚多備些稻米，有這些菜，臣一人能吃十二碗！”

    治粟內(nèi)史拿絲帕胡亂擦了下眼睛，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嬴政笑道，“愛卿有話直說便是?！?/br>
    話音剛落，對方便噗通跪在地上，“王上，臣如今已是七十之殘軀敗體，不知能否熬過今歲冬日，吃到來年宴席之美食...”

    李斯與桓猗聽到這里，不約而同地古怪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種詭異之感。

    果然，下一句便聽治粟內(nèi)史懇求道，“臣斗膽，請王上將來年土豆辣椒與花生，現(xiàn)在便賞給老臣吧，如此，老臣今歲便是閉眼，亦能瞑...”

    嬴政忙將他扶起來，“愛卿快快請起，切莫出此不吉之言！你為大秦cao勞多年，如今不過想要些吃食，寡人答應(yīng)便是?！?/br>
    李斯震驚地看著他，世人皆稱我李斯心眼多，未料，這平日老實巴交之人耍起心眼來，比我高明多了！

    治粟內(nèi)史這才顫巍巍道謝起身，他倒也不是故意騙這口吃的，近日他連月帶人統(tǒng)計源源不斷的秋收數(shù)據(jù)，數(shù)度有體力不支之感，是真擔(dān)心自己熬不到來年了。

    原本嬴政見他年紀(jì)大了，曾暗示過是否有乞骸之意，但是治粟內(nèi)史乃關(guān)中良家子出身，有老秦人為了秦國“血不流干，誓不罷休”的韌勁，硬是要繼續(xù)在朝堂發(fā)光發(fā)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