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殿外傳來一聲怒氣騰騰的怒吼，“老夫不同意！”

    眾人忙循聲望去，隗狀驚喜呼喊道，“老駟車庶長！”

    來人是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眼下正立于殿外，待仆從為他解去方口布履后，便拄著拐杖氣沖沖進(jìn)來。

    此人正是嬴氏如今的老族長、位列第十七級爵高位的駟車庶長，嬴仲雍。

    他前些日子，聽族中子弟陸續(xù)前來抱怨，說嬴政擅改商君軍功立爵之法，另設(shè)“以考取吏”，錄用了一百多名新吏。

    嬴仲雍不由擔(dān)心此舉將引發(fā)朝中動亂，這才尋了個早朝的時機趕來，欲以公族族長之威信，當(dāng)眾打消嬴政想繼續(xù)折騰下去的念頭。

    果然，這小子竟想搞個甚聞所未聞的科舉制！

    這時，年輕的君王亦快步下殿走來扶他，溫聲問道，“老族長今日怎的突然進(jìn)宮了？”

    嬴仲雍用力拿木拐杖拄打著地磚，一道濃密的劍眉不怒自威，冷哼道，“王上，老夫若再不來，我嬴氏祖宗千難萬難才堅守下來的商君之法，恐怕就要被你折騰一空了！你說的這勞什子科舉制，老夫不同意！”

    第71章

    大臣們見狀, 紛紛暗中狂喜不已，此番有駟車庶長親自出面反對，實乃意料之外的驚喜！

    自君王前些日子執(zhí)意要破格從庶民中選拔官員開始, 這群人精便迅速地察覺到，一場與他們休戚相關(guān)的空前危機正在到來——

    雖然自商君變法后，秦國明面上不再有官職世襲制, 但實則軍功爵位可降級承襲。

    這意味著, 公卿大臣們只要不犯事，他們的嫡子嫡孫便可生來就有爵位，而其他子孫亦可通過“捐千石糧食晉爵一等”的制度, 天然與底層庶民形成天塹之別。

    有了爵位，他們的子孫便有了土地和俸祿, 無須為穿衣吃飯之事?lián)鷳n，家中子弟讀書識字的風(fēng)氣, 自可連綿不絕地延續(xù)下去。

    而秦國朝堂需要的人才, 絕非那些只會下蠻力干重活卻目不識丁的貧寒庶民。如此一來, 讀書識字的權(quán)力掌握在誰手中, 誰的后代就可天然離朝堂權(quán)力更近。

    世間庶民不勝凡幾, 但有幾個貧寒之家有這等遠(yuǎn)見和毅力，舍得從口糧里省出嚼頭, 給兒孫買上幾本書？

    甚至，對那些終年到頭跟泥土打交道、cao心下一餐數(shù)幾顆黍米下鍋的庶民而言, 他們從未嘗過讀書識字帶來的甜頭, 壓根不可能生出浪費勞力、供養(yǎng)兒孫讀書的念頭來。

    再者, 歷代大才所編典籍于字里行間之精妙, 若非世間罕有的神童，又有幾人能無師而自通曉？即便庶民之家省吃儉用買幾本書簡, 也交不起先生講學(xué)的束脩之禮，到頭依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而貧家子弟，即便因軍功封爵，其前途也是有上限的。

    自孝公以來，因軍功顯赫而封侯者，不過白起等寥寥數(shù)人，而大部分得軍功封爵之人，爵位不過止步于六級官大夫，官職不過止步于各縣小吏，真正把持朝堂政務(wù)要職的，仍然是秦國豪強大族中人。

    朝廷每歲征召，征的皆是郡縣推舉出的，博覽群書才華過人者，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出身于一貧如洗的庶民之家。

    譬如朝中三公九卿，無論是先前的昌平君，還是如今的隗狀、王綰與治粟內(nèi)史，皆是關(guān)中豪族出身，自幼便修習(xí)“君子六藝”之道，這等文臣高位，哪是一個泥腿子能坐上的？

    即便李斯這個“因能出奇計強秦”，而被君王破格提拔的楚人，亦是自小耳熏目染書簡的落魄豪強之后。

    總歸，一言以蔽之：君王若果真要開辦公學(xué)、施行科舉制，便為庶民階層打開了一道寬闊的大道，而豪族與庶民遙遙相隔的那道天塹壕溝，將會被“公學(xué)培養(yǎng)人才，而以考試選吏”的新規(guī)則徹底打破。

    從此，豪族子弟將喪失“天然離秦國官場最近”的優(yōu)勢，轉(zhuǎn)而要與那些大量涌入的庶民子弟競爭官職。

    對任何時代的既得利益者而言，他們皆會本能地抗拒這種競爭。

    在這人心浮動的瞬息之間，有大臣忍不住狐疑地看向李斯。

    按他們的設(shè)想，這位最擅長為己身謀利的李廷尉，本該堅定地與大家站在同一戰(zhàn)線，力勸君王打消科舉制念頭——為何，他今日卻反常力挺君王？

    嬴政養(yǎng)氣功夫極佳，并未因嬴仲雍于殿堂之上的暴躁而被激怒，他面色仍十分平靜地解釋道，

    “請老族長稍安勿躁，寡人如此行事，自有不得不為之的緣由：我秦國如今已連滅韓魏兩國，接下來四國必將覆滅于寡人之手，想來，此事至多不過十年之間便可完成，屆時，待中原各地戰(zhàn)火消停，秦國朝堂之精力，必將由外戰(zhàn)而轉(zhuǎn)于內(nèi)政之上，如此一來，要治理一個比以往更遼闊數(shù)倍的秦國，還需招攬數(shù)萬大小官吏安置于各地之間，再者，如何治理一個全新的龐大秦國，亦需選拔出更多能吏來與寡人探討...”

    “而軍功制選拔出來的，往往只有武功之才，大多晉爵之人，對朝中瑣碎政務(wù)著實束手無策，是以，他們只能空有爵位或擔(dān)任鄉(xiāng)縣小吏，而律法學(xué)室之子，大多又只通秦法而不知治國...故而寡人以為，我大秦要打造一個安穩(wěn)盛世，還需以公學(xué)為培育人才之框架，以科舉為遴選人才之制度，盡收天下治國之才于大秦彀中，如此，我秦國方可代代有能臣...”

    文臣們暗中飛快交換著眼色，王上這言下之意，是執(zhí)意要設(shè)科舉開公學(xué)了？我等又該如何勸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