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秦國即將征服東方列國，成為繼周天子后而一攬九州的中原大國，但嬴氏一族，卻并未隨著秦國的強盛而興旺，反之，公族已有日漸衰微之勢。

    其實，秦國公族在穆公時代，便以卿大夫之職，輔佐君王或率軍親征，就拿他這“駟車庶長”一職而言，當(dāng)年亦是集軍政之權(quán)于一身，國中權(quán)勢極大。（1）

    衛(wèi)鞅變法后，惠文王以溫水煮釜之計，逐漸剝離公族庶長手中的權(quán)力，但當(dāng)時的嚴(yán)君樗里疾智勇雙全，亦多次率軍與列國交鋒，公族在秦國仍有九成的威懾力。

    后來武王舉鼎而亡，宣太后與惠文后為爭奪新君之位，秦國陷入三年季君之亂，最后，隨著嬴氏一族諸多公子，被宣太后一派誅殺殆盡，這庶長一職，也徹底淪為只可管理王族事務(wù)、不許插手朝堂之事的虛銜。（2）

    雖有十七級之高爵，卻無半分實權(quán)在手。

    與之相呼應(yīng)的，還有嬴氏族人的日漸被邊緣化——自昭襄王一朝起，公族之中再未出過三品以上官員，族中子弟，亦大多空有爵位而無官職。

    再者，列國公族子弟皆有封地，但縱觀六國，別人的封地是包括土地、稅賦和征兵權(quán)力在內(nèi)的實權(quán)，而秦國公族，只能享受這土地帶來的稅賦，所謂封地不過是“食邑”。

    原本，公族之人皆盼著嬴政登基后，能多為他們加官進(jìn)爵，哪知等了這些年，也并未等來殊遇——秦國選拔人才時，依然會優(yōu)先考慮“才”，而非血緣親疏。

    若仍是一切照舊便也罷了，偏偏嬴政這一年以來，又是為庶民盤火炕，又是為庶民發(fā)獎勵，現(xiàn)在還要從庶民中提拔官員，這些舉動實在令公族之人萬分不滿。

    若朝廷有多余的錢糧，何不多發(fā)些給自家族人，反倒贈與那些低微的庶民，世間豈有君王會如此糊涂？

    于是，近日一撥撥族人前去找嬴仲雍訴苦，而他在一番深思熟慮后，亦擔(dān)憂公族的未來。

    先前衛(wèi)鞅變法，讓秦國公族失去了從軍從政之權(quán)，眼下嬴政若再折騰甚么科舉制，豈非要將外人拉進(jìn)朝堂爭權(quán)奪勢，徹底堵上族人晉升的道路？

    嬴政先以眼神示意宮人上前，左右扶住嬴仲雍，再快速將拐杖奪過，交到蒙恬手中，淡聲道，

    “君王供養(yǎng)公族，公族自當(dāng)為君王效忠，此事寡人與公族兩不相欠。而科舉制與辦公學(xué)，于公族利益并無半分沖突，屆時，國中子弟皆可入學(xué)參試。至于公學(xué)開銷一事，我大秦有數(shù)倍于往年之高產(chǎn)仙種，即便要備戰(zhàn)四國之糧倉，糧倉之中亦毫無壓力?！?/br>
    他又目光灼灼犀利掃向大臣們，意有所指道，“列位愛卿之子孫，亦可因科舉而青出于藍(lán)，來日身居比汝等更高之官爵亦未可知?！?/br>
    王綰暗暗苦笑，眼下最讓人感到不安的，便是這“未可知”?。?/br>
    池子大了，魚兒原本能游得更歡暢，但若原本無資格入池之魚，如今亦在君王的授意下肆意大量涌入，那些原本早待在池中的魚兒，如此之下還能搶得多少餌食？

    他是這般想的，嬴仲雍亦是這般想的，老庶長見嬴政執(zhí)意要施行科舉一事，想趁機為公族子弟爭取幾分利益，便掙脫宮人的攙扶，大聲道，

    “老夫依然認(rèn)為，這科舉制無論對嬴氏子弟，還是公卿之后，皆為不公！以他們的身份，自當(dāng)另設(shè)一條恩蔭之路，怎可屈尊降貴與庶民同堂而學(xué)？”

    大臣們悄悄交換著眼色，老庶長英明！若科舉與公學(xué)非行不可，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在此事落地前，為自家兒孫爭些利益!

    思及此，眾人再次下跪懇請君王開恩蔭之路，一時悲戚懇求之聲繞梁于殿中。

    李斯暗暗冷笑，恩蔭？他們這分明是想當(dāng)眾逼迫君王，妄想再行商周世襲官爵之制，王上絕不會答允此事！

    果然，嬴政負(fù)手踱步，挨個看著他們頭頂?shù)暮谏诿?，輕輕笑道，“寡人這一生只想朝前看，從未想過往后退，列位愛卿若嫌頭頂冠帽太重，自可取下來得個安寧。”

    大臣們心中一凜，忙紛紛叩首辯解，嬴政卻再也不看他們，只目光炯炯看向嬴仲雍，清朗的聲音回蕩于殿中，

    “老族長之言寡人并不贊同，嬴氏公族子弟世享俸祿，飽讀詩書，若他們深受國恩，卻無半分底氣能在科舉考試中、勝過那些衣食無著的庶民，反倒想靠恩蔭之道作弊取巧，若如此，不如去前線為寡人多殺幾個敵軍，也好過這般飽食終日碌碌無為！”

    王綰俯首于地，認(rèn)命地閉上了眼睛，科舉與公學(xué)一事，在王上這句話出來之時，便已成為板上釘釘之定局。

    嬴仲雍卻氣得胡子都在顫抖，怒道，“公族封爵建邑，乃周禮奉行之道，當(dāng)今列國之中，我嬴氏一族已備受朝廷冷落，你說出這等糊涂之言，就不怕寒了公族子弟的心么？”

    嬴政搖首，目光透過殿門望向空中飄蕩的云，聲音愈發(fā)清冷起來，“若公族子弟不可用，寡人便想早日改秦律，改稅賦，施行堯舜之仁政，這天下間，自有萬萬庶民愿心甘情愿為寡人所用...”

    爾等既攔著不肯讓寡人開窗，那寡人便將這屋子捅破就是！

    李斯心頭一震，王上在此刻故意以氣話之態(tài)，將他欲改行仁政一事說出來，大臣們往后再聽聞此事，心中已有預(yù)料，便絕不會再這般震驚...

    王上之智謀，著實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