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情甚好地端起宮人新?lián)Q上的酒杯，揮袖讓早躲去角落的舞姬與琴師上前繼續(xù)表演，嘴角噙起一絲胸有成竹的微笑。

    當(dāng)年弒兄登基之時，他亦是懷著滿腔壯志，想要收復(fù)楚國土地城池的，可在數(shù)番與秦人明里暗里的較量中，在昌平君被殺于咸陽街頭的消息傳來時，他便深深感受到勢不如人的無力與絕望，從此索性放蕩形骸，沉迷于華服美色之中，借此麻痹那顆蠢蠢欲動又痛苦萬分的不甘之心。

    而前幾日昭讓的一席話，頃刻間便讓他好不容易藏好的野心，再次噴涌而出——

    是啊，縱便此番能從趙王手中分到幾座秦國煤石之城池，亦不過是些蠅頭小利罷了。他想要的，分明是與秦國爭奪這天下，在一一除去列國后，再將秦國踏平，讓地域廣大的楚國來當(dāng)這天下霸主??！

    身為熊氏子孫，他如何能忘記當(dāng)年楚莊王滅蕭、折晉、收鄭、伐宋，帶楚軍一路揮師北上飲馬黃河，前往周王畿問鼎中原之威風(fēng)凜凜？他一刻也不曾忘??！

    如今，只要能借瓜分城池之名，假意陳兵趙境之外，再伺機將趙國一舉攻下，楚國便能在秦國身側(cè)安插一柄利刃，到時再聯(lián)合燕齊兩國合而攻之，秦國堪稱四面受敵。

    如此一來，此聯(lián)盟便絕非彼聯(lián)盟——沒了趙王那狂妄的蠢貨蹦跶，四國之中，位置最關(guān)鍵的楚趙兩地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攻秦勝算便可足足大了三四成。

    待事成后，因打通秦國疆域而能連接故土的楚國，便再無后顧之憂，只需反手再將燕齊兩國滅掉...

    至于趙將李牧，他反倒并不擔(dān)心，既然他要聯(lián)合齊國一道伐趙，燕國又豈會不跟著聞風(fēng)而動？而燕國都城薊城緊鄰趙國北地，直接與李牧正面交鋒的必是燕軍，而齊楚聯(lián)軍則可順勢攻打邯鄲一帶。

    反之，若趙王為保邯鄲而召回李牧，水草豐美的廣袤北地數(shù)郡，便會盡數(shù)落于燕軍之手...

    思及此，自覺勝券在握的楚王便端著玉杯起身，隨著殿中靡靡的樂曲和舞姬妙曼的身姿，揮著寬袖歪歪斜斜跟著舞動起來。

    他邊跳邊豪邁地張開雙臂笑道，

    “待趙國一滅，秦王又何足俱哉？秦國又何足懼哉？這泱泱天下，不日將盡入寡人彀中也...”

    樂不可支的楚王當(dāng)天便下令，由昭讓擔(dān)任主將率領(lǐng)三十萬大軍北上，又親手寫了一封密信，一則朝齊王借道前往趙國邊境，二則約對方共派大軍伐趙。

    若項燕在此，定會再次氣咻咻提醒他一事：若此番與燕齊合攻趙國，待事成后，對方又豈會任由楚國獨吞趙地？

    ...

    章臺宮中，渾然不知此事的年輕秦國君王，正帶著匆匆趕來看熱鬧的明赫和韓信，興沖沖地觀察著五黑從陶罐中倒出的菜籽油。

    這與豬牛羊之雪白膏脂截然不同的，呈黑亮亮水狀的“新油”，散發(fā)出奇特而濃郁的香味，飄蕩在整個大殿內(nèi)。

    一時，殿中之人皆有些難掩的興奮之色，連素來不茍言笑的蒙毅，此刻面上也浮出幾絲喜悅的笑意——

    難怪眾人如此激動，在這古老的時代，無論地里種出的莊稼對眾人而言再如何珍貴，也絕比不上葷腥rou類之昂貴。因為莊稼種子由朝廷發(fā)放，種下去只需人力打理與天時眷顧，從耕種施肥松土排水到收割，樣樣無須花費銀錢。

    但這家禽與牲畜卻不同。首先，要得到它們需要掏錢購買，而價格之高低，通常是與個頭之大小相對應(yīng)的——幼崽雖廉價些，但其抗病能力很弱，極易夭折。

    其次，縱便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買來，無論是雞鴨鵝還是豬羊，在長達(dá)數(shù)月乃至一兩年的生長過程中，主人還需為它們備上足夠的吃食，所有動物都是吃得越多，方能長得越肥美。

    可在庶民只能一日兩餐勉強填肚的時代，縱是大伙能尋到些山間野菜，皆會歡喜煮帶回家煮來吃，人尚且養(yǎng)不活，又何來余糧養(yǎng)動物？

    故而，列國養(yǎng)得起家禽牲畜的，通常是鄉(xiāng)間富戶豪強與城中勛貴公卿，有的甚至一年會養(yǎng)上數(shù)十上百只，用來享樂待客。

    尋常庶民之家，罕有如韓豐那般身懷打獵之人，他們至多會在cao辦紅白喜事之時，心疼地從全家口糧中省下些錢糧，去鄉(xiāng)中屠戶處割上一兩斤肥羊待客。

    而庶民一生中能吃到的油腥，同樣來自鄉(xiāng)鄰紅白喜事的宴席上。一陶碗擺著幾片羊rou的葵菜，一陶簋冒著些油汪汪色澤的萊菔，是他們會隔三差五從記憶中，翻出來繼續(xù)咂摸的美味。

    今日這菜籽油的出現(xiàn)，便意味著：地里種的莊稼真能榨出油來，往后，平民之家也吃得起油了！

    此刻，花了一兩月時間，終于按說明書倒騰出臥式楔楔式榨油機的五黑，也神色頗為激動地，舉著一年前得到的榨油說明書，滔滔不絕地繼續(xù)稟報著，

    “王上，臣此番才驚覺，原來這世間草木之果實，其間果然蘊藏豐富膏脂之液，只是，往日臣等不懂需借助木石之力...如今一石油菜籽，可榨出四十斤菜籽油，據(jù)此說明書所言，被榨干的油菜餅亦能用來喂養(yǎng)家禽與牲畜，抑或用來肥田...不過此榨油機cao作之法，遠(yuǎn)比水磨要繁復(fù)許多，需以壯漢cao作大力以木石相擊榨出油，又要控制技巧，絕不可將油拋灑出來...”（1）

    嬴政神清氣爽地接過對方手中的說明書，越看，他清朗的眉間喜色愈盛：原來除了油菜籽，小崽給的花生與芝麻亦是能榨油的，甚至，連列國常見的菽豆也能榨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