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秦王在齊地素有暴虐之名，但陽慶深知，一個醫(yī)士的雙手，絕不能沾上奪人性命的血腥，如此卑劣的開端，會將醫(yī)士拽入無盡罪惡的深淵，秦王再不仁，亦不該由他來殺！

    思及此，他再次暗暗喟嘆一聲，吾平生所學(xué)，乃是救人之道，絕非殺人之道啊...

    這時，他又感覺一道炙熱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索性順著目光源頭回望過去，卻一下怔住了：又是那小臉圓圓的玉雪孩童。

    那孩童見他望向自己，神色間非但無半絲驚慌，反倒還歪著小腦袋對他咧嘴一笑呢，陽慶視力極佳，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孩童連同他身旁的溫文少年皆長得十分好看，二人眉目之間，更與殿上那位風(fēng)姿不俗的秦王有幾分相像。

    他頓時便悟了：想必殿中這幾名孩童皆是秦王之子。

    兩國邦交之宴會，秦王竟會讓公子們出席，倒也是聞所未聞之事...

    他見斜對面那孩童仍在眉眼彎彎打量著自己，遂勉強(qiáng)回了個笑容，跟隨大臣們的身姿重新坐下，心頭閃過幾分苦澀——

    孩子，你此刻這般天真無邪地對著我笑，卻不知來日，我將會親手配毒害死你的父親，我本不欲殺他，可他若不死，我之父母妻孩便會面臨必死之局，此事何如？

    殿上的年輕君王放下玉尊之時，不動聲色往小崽的方向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小家伙正歪著小腦袋看向?qū)γ鎮(zhèn)认路?，只留了個后腦勺對著他。

    他飛快瞥了一眼該方位，只見坐著一群無官爵的麻衣之人，頓時心下了然，看來，他們便是李斯方才急急通稟的方士。

    他邊思忖著，齊使將方士公然攜入宮中，看來齊王此番十分著急啊，呵，丹藥？邊暗笑，小崽定是迫不及待想讓方士為秦國造火藥，這才忍不住一直打量對方。

    寡人這心急的孩兒??！

    一絲不茍身穿玄衣纁裳、頭戴通天冠、腰間佩綬的秦王嬴政，今日看起來，原是更添了幾分赫赫威儀的，正因他通身不怒自威之冷冽氣勢，才讓齊使一時不敢貿(mào)然先開口。

    但在這一刻，當(dāng)君王為自家小崽的舉動無奈之時，面上便浮現(xiàn)出幾分連他自己亦未曾察覺的淡淡笑意。

    而捕捉到這笑意的齊使，立刻激動地將之解讀為：想來，秦王定是甚滿意我王所贈之禮！

    于是，他當(dāng)機(jī)立斷舉起重新被斟滿美酒的玉尊，起身笑道，“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外臣受我王所托，愿為秦王壽，祝秦王壽如南山，國祚萬年！”（1）

    說著，他將玉尊湊至唇邊，作出假意飲酒之態(tài)，卻并不喝下。

    他這話，是將秦齊兩國比作兄弟宗族之親，自然是秦為兄、齊為弟；而這喝酒之禮，乃是列國間最隆重的臣服之禮。

    嬴政見此，亦起身舉尊笑道，“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樂與賢者共之也！”（2）

    齊使見秦王將尊中之酒飲盡，這才跟著一飲而盡，又捧著一塊祚rou走出席間，滿臉堆笑道，

    “外臣幸受我王所托，愿為秦王?。〗袢掌瘕R國自請為秦國藩國，獻(xiàn)上金玉珍器數(shù)車與方士數(shù)名，并將在每歲十月為秦王納貢。一愿秦國黍谷滿倉，二愿秦王萬壽無疆，三愿秦齊兄弟永結(jié)同好！”

    慫恿齊王自請為藩國，亦是后勝想出的法子，若齊國突然送方士給秦王，任誰都能猜出其中必有玄機(jī)，秦王定不會上當(dāng)。

    但后勝收了燕國重金，已允諾“燕王”派來之人，定會在一年內(nèi)除去秦王，思來想去，唯有齊王肯主動自降為秦王藩屬小國君王，方能盡快將方士贈與秦王，又不被對方所疑心。

    喏，低眉順眼的藩國君王，連齊國最有名的方士都為秦王備上了，是何等關(guān)心他的健康大事?。看伺e，反倒更能顯出齊王敬秦之真心實(shí)意。

    在后勝看來，自己王上至多不過委屈一年，待這任秦王一死，秦國無一成年公子，必將陷入主少而國疑之境地——屆時，齊國定能聯(lián)手楚燕一舉滅秦，這所謂藩臣之事自然作廢，故而，他再三勒令齊使，為取得秦王信任，必須將全套禮儀做足。

    而齊使今日施行這請服獻(xiàn)禮，乃是由周禮轉(zhuǎn)化而來。

    按周禮，原本只有諸侯候選人可在盛宴之時，向周天子敬酒并呈獻(xiàn)羊羔、祚rou與鮮魚，并按一獻(xiàn)、一酢、一酬之流程當(dāng)場獻(xiàn)歌，在經(jīng)過數(shù)輪問答，得到周天子承認(rèn)后，方可成為其欽定之諸侯。

    后來隨著周王室的衰微，弱國小國便將這套禮儀挪用到了對強(qiáng)國臣服之時，唯一略有不同的是，小國君王為保住最后一絲顏面，并不會親自前往參加這儀式，只派出朝中高官代君舉行。

    譬如今日這齊使，在齊國亦是位列三公之高官。

    蒙毅上前接過祚rou恭敬呈與君王，嬴政端起玉盤接過并不食用，問道，“汝王何人？”

    此乃臣服獻(xiàn)禮之必經(jīng)流程，大國之君隨意發(fā)問，小國使臣謹(jǐn)慎作答，至于能否成功被對方接納為藩國，全看大國君王之心情。

    齊使恭敬答曰，“吾王田建，乃齊國之君，乃秦王之異姓昆弟?！?/br>
    早轉(zhuǎn)頭看著這一幕的明赫悄悄問扶蘇，“阿兄，齊王是比父王還年輕么？”

    莫非他現(xiàn)在才十多歲？怪不得能成為史書上最窩囊的一個六國君王，自請投降...

    此刻儀式還未完成，宮人按規(guī)矩尚未上菜，眾人案桌間只有美酒與幾碟下酒菜：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