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復(fù)思來想去后，王綰決定主動出擊，以六國貴族封號一事為探路石，逼迫君王當(dāng)眾給個答復(fù)。

    實則，嬴政與韓非李斯謀劃“廢分封、行郡縣”之事數(shù)年，自是盼著早些將宗室貴族的土地，全納入朝廷彀中，若按他從前的想法，自當(dāng)在自己登基為帝之時，便迅速宣布此事。

    但神畫中秦國二世而亡的慘痛教訓(xùn)，卻讓他此番不得不想得更深更遠(yuǎn)幾分——

    自夏朝周以來，世卿世祿與分封制，已在這世間存在兩千多年，早已深深根植于時人觀念之中；

    先前商君變法，廢世卿世祿改軍功，尚遭舉國權(quán)貴反對，最后惠文王不得不殺之殉道以平朝中怨氣，更何況如今，君王想從權(quán)貴功臣手中奪過他們的土地？

    此事牽涉面極廣，除卻六國宗室貴族，還將得罪秦國宗室貴族，若他們暗中聯(lián)手生事，朝廷少不得又要應(yīng)付一番動亂；

    再者，如今朝中支持君王的大臣，恐怕寥寥無幾，而自古以來之變革，但凡無法拉攏大多數(shù)人成為擁躉的，最后皆難圓滿收場；

    縱便商君當(dāng)年，亦是借助徙木立信之舉，在民眾間宣揚了“秦國變法言出必行，軍功授爵利于庶民”之事——損壞貴族世襲利益的商君之法，卻因軍功爵位制的出臺，拉攏了秦國更為龐大的庶民群體；

    正因如此，秦惠文王才能在貴族階層施加的壓力下，殺商鞅而繼續(xù)施行商鞅之法，并順勢削弱貴族的權(quán)力；

    因為新法雖嚴(yán)苛無情，卻給了庶民逆天改命的千載良機，軍功爵位制這塊大大的甜頭，能吸引來一大批庶民支持變法；

    換而言之，大秦眼下想施行郡縣制，固然是符合朝廷利益、順應(yīng)歷史潮流之舉，但朝中文武多是關(guān)中豪強子弟，手頭多有數(shù)代祖宗遺澤之封地，若是cao之過急，恐會留下諸多隱患...

    這般重重深思熟慮之下，他才刻意將此事多拖了些時日。

    但今日王綰突然發(fā)難，意味著此事已拖無可拖。

    韓非稍稍轉(zhuǎn)頭與李斯對視一眼，又迅速將目光看向了殿上玄衣寬袍的君王。

    若陛下此番要著實廢分封之事，他愿做陛下手中最鋒利的劍刃。

    李斯懷著些莫名的興奮，暗暗握了握藏于寬袖中的雙掌。

    今日王綰逼君之舉一出，君臣兩廂嫌隙已避無可避...

    左丞相之位，我李斯來了！

    殿上正襟端坐的倜儻風(fēng)逸君王，一直面色平靜地聽著大臣們的接連勸諫，卻并未開口表態(tài)。

    早退回列中的王綰，悄悄抬眼看了看陛下，心口卻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若陛下不欲廢分封，早就會解釋不改封六國貴族之緣由了，可現(xiàn)在...

    下一瞬，君王清朗而有力的聲音，直直傳進(jìn)了他耳中，

    “六國宗室貴族既無功于保全母國，又無寸功于我大秦社稷疆土，愛卿們何以認(rèn)為，他們能受我大秦爵位封賞？”

    因君王聲音的響起、而心臟驟然收緊的王綰，聞言竟悄悄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陛下只是不肯分封六國貴族，并不欲廢除分封制。

    哪知他這口氣還未從半空松到地上，便見韓非出列道，

    “陛下，臣以為，既然六國貴族于國無半分功勞，而今日六國已滅，普天之下皆是陛下之土...按秦律，無功者不可受賞，他們不該再占有這等爵位與封地，還請陛下早日下詔廢其爵位、奪其封地！”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而嬴政卻露出幾絲笑意，頷首道，“愛卿言之有理，朕正有此意！”

    王綰怔怔看著豐神俊朗的君王，忽然想到那日，他隨陛下前往方士煉丹室視察時，爐間不時竄高的陣陣灼熱烈焰——

    今日王上之言帶來的威力，不啻于有人往殿中揮灑了一通同樣的烈焰，灼得人雙眼生痛！

    待回過神來，他急忙上前道，“陛下使不得??！歷代新君即位而分封前朝宗室貴族，乃是世間千百年來之規(guī)矩，陛下縱便不肯以秦國爵位分封他們，亦萬萬不可將其削爵奪地??！”

    “當(dāng)年，周武王雖滅商湯除帝辛，卻在登基后，分封帝辛之子武庚于朝歌，又封帝辛之兄微子啟于宋...”

    嬴政目光灼灼看向他，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頭，“愛卿此言差矣！據(jù)朕所知，愛卿腳下所站之土地，如今并不歸屬姬氏周朝?！?/br>
    王綰急切道，“可是，陛下...”

    李斯立刻出列道，“陛下言之有理！世間規(guī)矩皆由天子而定，如今這中原大地之主人乃是我大秦陛下，大秦既已代周而立，又頒發(fā)了大秦新法，若再懵懵然遵循舊朝之規(guī)矩，豈不令天下人笑話乎？”

    韓非亦正色道，“是也，圣王者不貴義而貴法，如今大秦既已是中原之主，世間規(guī)矩便該依秦律而行，左丞相可知：言無二貴，法無兩適之道？若以秦律要求天下之民，卻以周道要求大秦之君，豈非本末倒置乎？”（2）

    王綰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朝依附于他的黨羽們使了眼色，很快，許多文臣再次站出來與韓非李斯二人辯論。

    而他則飛快思索著腹稿，安慰自己不要自亂陣腳，王上縱便要奪六國貴族之封地，亦未必會奪秦國貴族之封地...

    然而，君王清朗的聲音，很快便打破了他的幻想，“朕不但欲廢六國宗室貴族之封地，還欲將國中之地盡改為郡縣，不再設(shè)置食邑封地...除此外，大秦還將改以財物官職獎賞軍功，不再以食邑封賞宗室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