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容玨覷他一眼，懶得應(yīng)和。

    片刻以后，他開口，只是聲音很低。

    低到就連在他身邊的白蘞都沒有聽到。

    “不想讓她來，”他無聲地笑了下，“若是來了，見她一眼，舍不得走怎么辦。”

    他最后離開的時候，看了一眼盛京城，天色未亮，城中還有些微的燈火。

    其實昨晚，他不止對沈初姒撒了一個謊。

    那時謝容玨將她抱在懷中，垂著眼想，若是，他當(dāng)真不回來。

    比起看著她在無盡的等待之中孤獨，他其實更想，日后也有人能護(hù)著阿稚，平安順?biāo)欤簧鸁o憂。

    旌旗飄動，破開盛京的夜色。

    而在這個時候，本該還在入眠的沈初姒卻獨自一人坐在寢屋之中，還不到卯時，她就已經(jīng)起身下榻，點燃了床邊的燭火。

    幼時太傅一直贊她早慧，昨日謝容玨在說到晌午時片刻的停頓，她也能察覺。

    只是佯裝不知。

    為免繁雜的事務(wù)，恐怕是天色未明的時候就已經(jīng)動身離開。

    他若是不想她前去，她也不想他為難。

    沈初姒回到榻上，手指輕輕觸碰過自己腳踝上的小珠。

    這還是當(dāng)初在西境的時候，謝容玨俯身戴到這里的，一直也未曾取下，曾經(jīng)腳踝上被灼傷的傷疤已經(jīng)淡了，在昏黃的燈光之下，看不真切。

    而此后她叩求諸佛，就只有一個所愿。

    愿他得以平安歸來。

    作者有話說：

    今晚還有一更，還有三章左右正文完結(jié)，明天早上差不多就可以正文完結(jié)，征集一下大家想看什么番外！ovo

    第87章

    盛京的夏日, 即便是入了立秋，卻也還是逼人的熱意。

    盛京城遠(yuǎn)離西境，但是因著邊境逢亂, 所以盛京也沒有似往年那般熱鬧, 至少貴婦往來之間的菡萏宴，處暑小筵, 今年都是銷聲匿跡了。

    也好, 落得清靜。

    沈初姒之前畏寒的癥狀已經(jīng)消退不少, 她原本以為是這么些年, 身子養(yǎng)好了，一直等到謝容玨走后, 她才知曉，原來是之前，他一直在身邊。

    即便是夏日, 她也只是稍稍覺出一點兒熱意。

    寢屋之中的角落被蒲雙擱置了一盆冰塊, 沈初姒坐在寢屋之中的時候，還需要披一件外衫。

    距離謝容玨離開盛京城，已經(jīng)過了月余。

    在這月余之中，發(fā)生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鎮(zhèn)國公府鬧出了一件丑事, 原本廢世子的詔書下來, 鎮(zhèn)國公從宗族之中過繼了一個孩子, 就有不少人頗有微詞。

    后來則有一個容貌美麗的婦人, 在大理寺門口擊鼓鳴冤, 泣稱鎮(zhèn)國公府夫人奪人之子, 占為己有。

    她聲淚俱下, 卻又只提到了鎮(zhèn)國公夫人, 對鎮(zhèn)國公謝玄閉口不談。

    這名婦人，原本只是想順理成章地憑借孩子進(jìn)入鎮(zhèn)國公府，卻又在林霽的步步詢問之下，哭著指著站在不遠(yuǎn)處的鎮(zhèn)國公，說他才是當(dāng)真孩子的父親。

    原本空口無憑，鎮(zhèn)國公又是朝中官員，雖然對于考紀(jì)倒也無傷大雅，但是這聲名壞了出去，卻實在是不好聽。

    況且在此之前，鎮(zhèn)國公府向來以門楣著稱，宗婦與謝玄伉儷情深，不可謂不是一段佳話。

    污蔑朝廷官員，向來都不是什么小罪。

    按照尋常人，也該知曉這件事多少都有點貓膩，不適合細(xì)查，畢竟旁的人也都心知肚明，這位所謂的宗室之子，確實和謝玄生得很像。

    至少，比從前的那位鎮(zhèn)國公世子要更為像一些。

    可是堂上坐著的人，是從來都不曾徇私，在大理寺被人私下里稱為小閻王的林霽。

    若是當(dāng)真是大理寺卿前來審這樁案子還稍微好些，畢竟他與謝玄也是在朝為官多年，多少都會留些面子在。

    偏偏是林霽。

    鎮(zhèn)國公心急如焚，對著搜集人證物證的林霽喊了幾聲賢侄，只說：“婦人愚昧，一時為了孩子口不擇言，都是些荒謬之言，何必深究?！?/br>
    林霽也依然無動于衷。

    反而是旁邊的崔繡瑩看出來謝玄此時的不對勁，冷笑一聲，對著臺上的林霽道：“小林大人當(dāng)秉公查案，不得徇私，搜查到底?！?/br>
    林霽垂眼看著臺下站著的崔繡瑩，面上并無笑意，顯得有點冷冽，“自然。這是本官分內(nèi)之事?！?/br>
    從之前鎮(zhèn)國公的態(tài)度的表現(xiàn)，就足以窺見一斑。

    這個所謂的，從宗族之中抱過來的孩子，不過是謝玄生出來的外室子罷了，正好家中的那個孩子也不得他心，與他親緣淡薄，索性就直接請求廢世子，轉(zhuǎn)而誆騙崔繡瑩，讓自己的外室子登上世子之位。

    反正左右都是他自己的孩子，并沒有什么差別。

    而且這個外室子，或許是因為過早懂事，所以還要比自己家那個桀驁不馴，囂張妄為的孩子，要乖巧聽話得多。

    謝玄自然樂得演上這么一出戲。

    可是他也并沒有想到，這個孩子的母親，居然會找上門來。

    崔繡瑩是崔氏的嫡小姐，遠(yuǎn)不是這個外室低賤的身份能比較的，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楚的，所以他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將外室扶正。

    所以他當(dāng)初將孩子帶走的時候，只是晦暗不清地說，這個孩子日后就是嫡子，自此再也不用過上暗無天日的日子了。

    這個婦人出身卑賤，向來性子軟弱，甚至都不曾大聲言語過，現(xiàn)在這般突然告上大理寺，將事情鬧得這般大，多半是有人在背后出手。

    謝玄并沒有想到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現(xiàn)在要用這般惡毒的手段，鎮(zhèn)國公府原本因為廢世子的事情就與新帝關(guān)系微妙，又因為從前謝容玨行事放肆的緣故，與不少官宦結(jié)仇，尤其是顧家還有遠(yuǎn)陽伯府。

    崔氏或許并不在意崔繡瑩所謂的伉儷情深，畢竟盛京城中納妾作樂的世家子簡直猶如過江之鯽。

    但是這件事若是鬧在大理寺，對于崔氏聲名也有影響，而且還是個外室子，而且謝玄還是因為這個外室子，將現(xiàn)在是撫遠(yuǎn)副將的謝容玨廢了，原本崔氏也要占個外祖家的聲名，現(xiàn)在卻又沒了牽連，就因為此，崔氏多半也要與鎮(zhèn)國公府交惡。

    即便是顯赫世家，處處為敵，也并不好受。

    鎮(zhèn)國公想到這件事，面色鐵青，可是臺上的林霽卻又一副秉公辦案的模樣。

    這種事情搜查起來肯定是有點困難，畢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就連那位原本正在啜泣的婦人，看著此時堂中肅穆的氛圍，都突然有點兒后怕起來。

    然后她大著膽子看著不遠(yuǎn)處的謝玄，這位鎮(zhèn)國公哪里還有往日的脈脈溫情，幾近只剩下戾氣——

    搜找人證物證出奇的順利，簡直就像是在原地等著林霽發(fā)現(xiàn)一般。

    接生孩子的穩(wěn)婆，孩子出生時候的八字，私宅的地契，私宅之中婦人生活的痕跡，還有居住在附近的人證。

    不過幾日，就順利地收集齊全。

    全盛京城的人都知曉了，之前所謂的廢世子，從來都不是什么覺得謝容玨行事跋扈，也不是因為其他，不過是鎮(zhèn)國公自己的一己私欲罷了。

    因著西境戰(zhàn)亂，朝中官宦大多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哪有敢在這個時候惹是生非的，御史臺閑著月余，正巧碰上了個撞上來的，高興還來不及，趕緊趁著這個機會，狠狠參了鎮(zhèn)國公一本。

    行事荒yin，不顧禮法，欺君罔上，還有個……有眼無珠。

    邊關(guān)戰(zhàn)事的消息，自然是傳到了盛京，新君果然看人極準(zhǔn)，那位從前的紈绔世家子，在西境的時候展現(xiàn)出了令人為之驚嘆的天賦，雖然只是副將，可是他的每一步，都極為精準(zhǔn)，幾乎是先前早有預(yù)料一般。

    獨孤珣是不世出的將才，可是這個從前過路盛京城的紈绔子弟，卻又絲毫不落下風(fēng)。

    是中原難得的，近數(shù)十年來，唯一的將才。

    勢如破竹，戰(zhàn)無不勝。

    而鎮(zhèn)國公，居然就這么廢了世子，自此這位將才日后的功名，自然也與鎮(zhèn)國公府無關(guān)。

    只怕是后悔得夢中都要氣醒，還有整個宗族，還包括鎮(zhèn)國公夫人背后的崔氏。

    所以寫奏折的御史臺官員思忖很久，最后還是添了個有眼無珠上去。

    這件事在街頭巷尾鬧了許久，崔氏和鎮(zhèn)國公府前后磋磨許久，誰都不曾讓步，中間還夾著那個柔柔弱弱，只會哭泣，卻生出了個兒子的外室。

    聽聞最后的定論是，吵吵嚷嚷許久，來回就是謝容玨與那個外室子的事情，就連鎮(zhèn)國公自己都煩了，也懶得對崔繡瑩再裝出什么溫柔模樣，態(tài)度冷硬地直接休妻。

    而崔氏那邊也同樣不甘示弱，上奏請求沈瑯懷削爵，直言這樣的行徑，難以成為盛京世家表率。

    聽聞朝中沈瑯懷看了一出好戲，末了又不陰不陽地對謝玄道：“鎮(zhèn)國公果然是人不可貌相?！?/br>
    沈瑯懷素來擅長這樣說話，只怕謝玄面上笑著應(yīng)和，心中還不知道能氣成什么樣子。

    沈初姒咬著糕點，聽到關(guān)于鎮(zhèn)國公府這些話的時候，也并無多少情緒。

    鎮(zhèn)國公府怎么樣，與她并無什么關(guān)系。

    宋懷慕時常會前來仁明巷找她，她一邊咬著蒲雙做的糕點，一邊含糊不清地對著沈初姒道：“阿稚若是當(dāng)真很擔(dān)心的話，我們要不要前去一趟鳴秋寺，多少也求個平安?！?/br>
    可是沈初姒思忖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宋懷慕不解，咬著糕點問她原因。

    其實也談不上是什么具體的原因。

    只是因為當(dāng)初她佛經(jīng)千萬卷，也未得所求。

    沈兆最終還是因為重病難愈，當(dāng)初手抄的佛經(jīng)，字字句句分明都是虔誠，也終究也未曾護(hù)得父皇平安。

    所以，此時她也不想，現(xiàn)在也不得所求。

    所以她從未謄抄佛經(jīng)，也并未前去鳴秋寺。

    怕落得一樣的結(jié)局，只是在心中默默懇求諸佛，讓他得以平安歸來。

    宋懷慕偶爾會問她，“謝容玨離開盛京已經(jīng)將近兩月，所以阿稚，會想起他嗎?！?/br>
    沈初姒聽聞這樣的話，也會倏然之間有點失神。

    其實她在陪著雪球出去散步，跟著蒲雙做點心，又或者與宋懷慕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會想起他。

    盛京城少了一位喜歡穿著絳紅錦袍，行事妄為的少年郎君，與往日并無什么不同。

    就像是仁明巷前的溪流還是日夜未停，就像庭前該落的花還是不曾片刻遲疑，就像每日朝暮，不曾停歇。

    只是偶爾在夜間，她抱膝坐在床榻邊緣，手指無意識地?fù)芘_踝上帶著的紅色的小珠，還是會想起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想起他倏然帶笑的眼眉。

    長發(fā)柔順地披在肩側(cè)，燭火晃動，似跳躍的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