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習習，厲紅綾起來得匆忙，只穿了一件水紅色薄衫，立在風中，身形單薄，沒了平日的狠毒霸道。

    半晌她才幽幽嘆道；“輕鴻他不如小少主聰慧機變，性子又偏執(zhí)些。我怕他反而貪多嚼不爛。”

    姬半夏點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技多壓身，倒不如專精一項。”

    ……

    翌日。

    厲輕鴻拔足狂奔，一口氣沖到宅院門外，望著空無一人的道路。

    遠處夕陽如血，庭前樹上，數(shù)只寒鴉被他腳步驚動，號叫幾聲，盤旋而起。

    他的手微微發(fā)著抖，忽然一揚，一簇慘綠色煙霧直沖頭頂。

    那幾只黑鴉驟然發(fā)出一聲慘叫，被那綠色煙霧籠住，就像忽然被隔斷了喉嚨，鳴叫戛然而止。

    它們全都一頭栽下，撲棱著翅膀落在地上，身上羽毛被腐蝕得焦黑，露出了潰爛的皮rou。

    厲輕鴻低著頭，雙眼通紅，盯著那幾只烏鴉的尸體，忽然伸出腳，狠狠踩了上去。

    他身后，谷雨跑過來，垂淚道：“小少爺，你別著急……”

    厲輕鴻驀然轉身，哭叫：“少主哥哥走了……你說這兒是他的家，你說他不會丟下我，他也說要陪著我長大的，你們全都在騙我！”

    谷雨手足無措地蹲下身，想要抱抱他，卻被厲輕鴻重重一把推開：“你走開！”

    “小少主并沒有丟下你?！惫扔牾咱勔幌?，差點摔倒，“他只是跟著左護法去學本事去了，你們隨時可以再見面的?！?/br>
    厲輕鴻絕望地搖頭：“不是的……他就是厭煩這兒。要不然為什么連一句話都不說，就不見了？”

    谷雨急急地道：“小少主是被右護法強行帶走的?！?/br>
    厲輕鴻銳聲尖叫：“我不信，我不信！我娘說我又笨又煩，所以少主哥哥嫌棄我，姬叔叔也只帶他走，根本問都不問我……他們都不喜歡我?！?/br>
    他清秀的小臉上布滿了淚水，身子發(fā)著抖。

    可忽然地，他抬眼望向谷雨的身后，哽咽頓住了。

    谷雨慢慢回頭，身子一顫。

    厲紅綾毫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看著蹲在地上的谷雨，忽然隨手一掌，將她一掌拍飛。

    谷雨慘叫一聲，身子落在樹下，一只胳膊不自然地扭曲著，已經(jīng)斷了。

    “原來是你慫恿鴻兒。我說他哪兒來的膽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害小少主?！彼浔?。

    谷雨大駭，顧不得胳膊劇痛鉆心，更顧不得為自己辯解，拼命在地上叩頭：“左護法，小少爺絕對沒有！他怎么可能想害小少主？”

    厲紅綾美艷臉上戾氣閃動：“小少主送那些人走，你們知道，為什么不阻止？你們可知道，他差點沒了命？”

    厲輕鴻身子一抖，呆呆地盯著他娘：“什么？”

    厲紅綾道：“要不是正好被姬半夏路過救下，他這個傻子，就要變成一只胳膊的殘廢了?！?/br>
    她冷冷看著谷雨：“斷你一只胳膊算是輕了，要是小少主真有任何損傷，我把你四肢都折斷了，再丟去萬蠱窟里啃成白骨?！?/br>
    谷雨眼中全是驚恐，低著頭，不敢再說一句。

    厲紅綾這才走近了，居高臨下看著厲輕鴻，眼中神色奇異：“想跟著小少主？”

    厲輕鴻眼里含著淚，又是驚懼，又有點希冀：“想……”

    “想是沒有用的。”厲紅綾淡淡道，“知道小少主為什么喜歡那個小藥童嗎？”

    厲輕鴻茫然搖頭。

    “因為那個小藥童比你強。他小小年紀已經(jīng)筑了基?！眳柤t綾輕聲道，“人人都喜歡和強者在一起。沒用的人，得不到親近，最多只能得到可憐?！?/br>
    她的語氣堪稱溫柔，可是卻像是在人心上抽了一鞭子，厲輕鴻聽著聽著，身子猛烈地顫抖起來。

    遠處，谷雨不忍地閉上了眼，眼角的淚悄悄滑了下來。

    厲紅綾又道：“小少主他天資驚人，將來假如做了魔宗宗主，你想在他身邊有一席之地，那就要自己厲害起來?！?/br>
    厲輕鴻輕聲重復：“自己……厲害起來？”

    厲紅綾淡淡道：“要么足夠無情，無情到根本不在意這些；要么就足夠狠，狠到叫所有人都怕你?！?/br>
    ……

    “你還是不夠狠。”姬半夏背著手，站在一片荒山野林中。

    四周是一片矮小山巒，四周山壁上裸露著紅赭色，一眼望去，透著陰森。

    谷底靈力波動，一個陣法半隱半現(xiàn)，無數(shù)林間鳥獸的陳年白骨激飛而來，在陣中盤旋亂飛，氣勢洶洶。

    元清杭被困在陣中，被白骨追得哇哇亂叫：“和狠不狠有什么關系？”

    姬半夏手指虛虛一點，數(shù)根野獸的頭骨飛起來，張開森森利齒，向元清杭追去：“剛剛發(fā)現(xiàn)誤踏埋伏陣時，為什么不下手毀去最近的陣眼？”

    元清杭手忙腳亂躲著襲擊，冷不防就被半拉腐爛的獸頭咬住，爛兮兮的牙齒上帶著黏液，啃著他的胳膊死不松口。

    他捏住那半拉牙齒，奮力捏碎，再一看，一股腐尸黑氣已經(jīng)沿著那排牙齒印往肩膀爬去。

    他腳下疾奔，繼續(xù)躲避那些殘肢腐骨的追擊，一邊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個瓶子，慌忙往嘴里倒。

    他一邊吞，一邊叫：“陣眼里祭的是一只活山貓！”

    才一點兒大，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人，啥都不懂。

    他就猶豫了那么一下，轉眼那山貓就尸化了，陣法發(fā)動，再想逃已經(jīng)來不及。

    姬半夏道：“你可憐一只山貓，等你死了，你的尸骸被人召喚來壓陣，可沒人可憐你?！?/br>
    元清杭咧嘴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啊啊??！”

    脖頸一痛，不知道什么爬上了后頸，一股細密的疼痛直沖大腦。

    他腳下一個踉蹌，疼得跪倒在地上，膝蓋剛落下，一片密密麻麻的食尸蟲已經(jīng)破土而出，爬上了他的腳背。

    一片潮水般的咬嗜感爬上來，眨眼間蔓延到小腿，他大叫一聲，手指急畫，一道靈符“啪”地貼上自己的雙膝，黑色蟲潮退去，可頭腦已經(jīng)一陣眩暈，咣當摔倒在地。

    一雙腳走近，姬半夏的聲音從他頭頂飄下：“沒那么容易？假如這時候我不在，你很快就是個死人了。”

    他劈手揪住了元清杭的衣領，悠悠地將他頭朝下抖了抖，無數(shù)食尸蟲噼里啪啦落下，他哂笑一聲：“還是個血rou被啃得干干凈凈的死人?！?/br>
    元清杭喘著氣，不說話。

    他的視線逐漸模糊，只能聽見姬半夏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不想殺山貓？好，那我抓活人來祭陣，看你殺不殺?！?/br>
    ……

    “滴答、滴答——”一滴滴冰涼的水落元清杭臉上，他一個機靈，睜開了眼。

    四周一片昏暗，剛剛還明亮的四周已經(jīng)看不清，層層云霧遮蔽了天空，潮濕的魔氣涌動在身邊，不懷好意。

    鼻子里有絲腥氣，他伸手一摸臉，哪里是水滴，明明是血跡！

    他仰起頭，正迎面對上頭頂一張尖嘴圓臉，死死瞪著橙黃色的瞳孔，透著恐懼。

    一只已經(jīng)死了的小靈鸮！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爬起來，低頭看看小腿。

    被咬傷的地方已經(jīng)結了血痂，暗紅色的小斑點極為瘆人。

    正環(huán)顧四周，忽然，身前身后同時浮現(xiàn)了無數(shù)雙橙黃色的瞳孔，無聲眨動著。

    他不敢猶豫，飛身躍起，手中扣了一張符篆，直沖向距離最近的那雙眼睛。

    一只小靈號蹲在一根光禿禿的樹枝上，雙足被東西纏著，絲線深勒入骨。

    元清杭手中的殺滅符硬生生按住，躥到小靈號面前，三兩下解開它腳上的冰蠶絲，奮力向空中一扔：“走吧小東西！”

    隨著小靈號撲棱著翅膀倉皇飛走，它身下的那根樹枝砰然炸裂，一股魔氣四散而開，逃逸進周圍。

    他轉身沖向下一個陣眼。

    剛到近前，他就是一楞，瞬間汗毛直豎。

    陣眼中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人，身量很小，渾身裹得像僵尸一樣，只有一雙黑眼睛露在外面。

    一瞥之下，那眼睛還在眨動，里面全是恐懼驚怕，竟像是一個孩童。

    元清杭腦海里驀然響起昏迷前姬半夏的話：“那我抓幾個活人來”，頓時頭皮發(fā)麻，心里又驚又怒。

    啊啊啊，姬半夏這個瘋子，比厲紅綾還要瘋！

    他飛快地打出符篆，毀掉了那孩童身上的禁制，一把把他抱起來，扔到了安全之處。

    七七四十九個陣眼，每一個上面都有生魂壓制。

    不是靈號，就是活人！

    他四處飛奔，掠到下幾個活人面前，再次解了圍困，放走了他們。

    要想破陣，殺了這些壓制陣眼的活物最快，也最省事。

    放走一個生魂，它那一塊鎮(zhèn)著的兇戾之氣就會被誘發(fā)，一旦發(fā)動過半，想要脫身，可就難如登天了。

    元清杭足下不停，瞬間已經(jīng)解救了四五個孩童，他們身后，一縷縷魔氣接連爆開。

    姬半夏的聲音飄忽又冷漠：“不忍傷害性命，就等著大家一起死?！?/br>
    元清杭雙手一揚，兩道靈力飛旋如劍，切斷了另一個活人身上的禁制，聲音急怒：“用殺生來逃生，未免無能?！?/br>
    姬半夏冷嗤：“嘴巴伶俐有什么用，我倒要看你能撐到幾時?！?/br>
    元清杭氣道：“能撐幾時是幾時?！?/br>
    隨著話音，他咬破手指，滴滴鮮血灑在了手中十幾張符篆上，脫手而出。

    符篆宛如片片黃色飛羽，急速釘在了那些空虛的陣眼上，生人血氣代替了原先的生魂氣息，外溢的魔氣又重新聚攏。

    姬半夏淡淡道：“用自己的血來封陣，你可真行?！?/br>
    元清杭并不稍停，身子靈動如驚鳥，向著下一處有人的陣眼飛去：“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

    活人已經(jīng)快被全部救出，只差遠處樹上最后一個，可是大陣中魔氣越來越濃，再也壓制不住。

    就在元清杭的手剛觸到那孩童時，忽然，整個大陣瘋狂顫抖，“砰”一聲，他面前的那孩童身體忽然爆開，一團血霧迎面噴上了他的臉。

    眼前一片猩紅，他直挺挺從樹梢急墜下來，摔在地上。

    而所有陣眼都依次爆開，附近的那些活人一個個竟然都被炸得血rou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