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里搖頭。

    江獻笑了，他站直，道：“那就只有你能夠阻止他了，阻止你父親，阻止江照，阻止這一場沒有必要的冒險?！?/br>
    郁里垂著睫毛，好一會兒才抬起來，烏黑的眼珠，清澈的像賽里木湖的水：“江照想要我好，就跟我，想要他，好，一樣?！?/br>
    “是啊，所以為了你們現(xiàn)在所擁有的幸福，不會在這一場冒險之中消失殆盡，你必須阻止他們?！?/br>
    “不。”郁里搖頭，道：“我，支持他?！?/br>
    江獻盯著他，緩緩地：“？”

    “我可以，想象，他的感覺。看到我，不能說話，他，難過，比冒險里，所經(jīng)膩的都要，難過。”

    “郁里……”江獻無法理解：“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幸福了，你非要那么貪心嗎。”

    “嗯?！庇衾镎f：“我跟，江照一樣，貪。心?！?/br>
    他說的很吃力，但很堅定：“我也希望，他可以，不區(qū)要我，也能，看到世界，言射?！?/br>
    “數(shù)以，我理解，他，為我好，為我，冒險，的，心情?！?/br>
    “我也愿意，為他。冒?！彼D難地說：“險?！?/br>
    江獻呼吸沉重：“你把話說清楚?！?/br>
    “我愿意，把我基因里，關于，顏色的，信息，復制給他?！?/br>
    如果這是他希望的。

    那我愿意，跟他一起，躺在零下一百度的冷液里，插滿管子遍體鱗傷。任由那一根模擬血液循環(huán)的管子，穿過肺腑，捅入心臟。把意識關在透明的玻璃罩子里，等待可以補足他缺陷的那一部分基因被翻找出來。

    如果機器故障，我跟他一起變成植物人，如果意識迷失，我跟他一起共沉虛無，如果基因信息出現(xiàn)差錯，我跟他一起，變成失去所有聯(lián)系的陌生人。

    “我愿意，跟他，同擔風，險，共享，一切?！?/br>
    第85章 夢。

    “江照, 你還不理解郁里的性格嗎，他不會因為你惹他不開心而阻止你，他只會讓你陪他一起不開心?！?/br>
    2501室內(nèi), 郁彬的手指在沙發(fā)上輕敲：“你提出的這個方案, 我的確已經(jīng)設想過了無數(shù)次，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進行, 當然, 如果真可以把你扒開，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很讓人充滿激情的事情?！?/br>
    “如果是在擁有郁里之前，我會非常興奮，盡管是現(xiàn)在，我也一樣十分興奮，但毫無疑問, 郁里早晚都會知道, 只要我們做了, 郁里就一定會知道?！?/br>
    “你一開始就沒準備瞞著他?！苯湛聪蛩溃骸熬退阄野植徽f, 你也一定會說。”

    “擁有郁里之前, 我最怕的是實驗失敗, 真理無望。擁有郁里之后，我的愿望樸實了很多?！庇舯蛘f：“我永遠弄不懂感情這個命題，好在的是, 這并不妨礙擁有它?！?/br>
    山頂上，那個主動抱住他的少年, 主動仰起臉對他笑的孩子。

    一瞬間, 將他高高的真理祭壇上拉了下來。他依然站在那里, 卻又好像半只腳踏入了人間, 有一個世間最通透的小孩跟他分享喜怒哀樂，他不會說話，一雙眼睛卻仿佛可以洞察一切，他知道他局促，知道他不安，知道他‘能言善辯’。

    父親死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指責他不孝，姐夫沉默地注視著他，外甥紅著眼睛瞪他，jiejie歇斯底里地在他身上發(fā)泄，他站在殯儀館里，被人輕輕拉住了手。

    垂眸，便看到了那雙眼睛。

    他對郁里，一開始只有責任。把他培育出來，所以要養(yǎng)他，要治好他，要讓他像普通孩子一樣會跑會跳——

    但也僅僅如此了。

    他把他丟在父親身邊，對老父親和他都不管不問，只有平時所里的研究員們提起過節(jié)的時候，他會順便讓助手買東西的時候順便給孩子帶一些。

    十幾年了，剛開始接觸郁里的時候，他心中甚至有些畏懼他。

    那夜大雨的派出所，他是故意拖延了回去的時間，因為怕見到他。

    他是一個科學狂人，是一個一心癡迷于生物實驗的怪東西，他不懂郁里為什么會用那種理解的、仿佛明白一切的眼神看著他。他明明自幼生長在小鎮(zhèn)，明明從來都不知道什么叫科學，明明應該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樣，敬畏他，崇拜他，然后跟著鎮(zhèn)上的所有人一起，把他拒之門外。

    他把他接來了北城，在車上去摸他的頭，他半分都沒有排斥。

    把他一個人放在這個房子里，他一句怨言都不說。在學校里被欺負了，也不與他透露一個字，他安靜無聲地呆在他身邊，接受他施與的一切好，一切壞。

    像個隱形人，存在感卻隨著時間推移在加強。

    他會在照相的時候主動靠近他，主動對他笑，主動擁抱他……

    直到江獻點醒他，他才意識到，這本該是他這個成年人該去做的。

    他沒做好一個父親，郁里卻做好了一個孩子可以做的一切。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想幫我?！?/br>
    “不，我是有私心的，我想研究你。”

    “你清楚一旦告訴郁里，我們就不可能成功。”

    “所以我矛盾了很久，決定盡人事聽天命?！庇舯虻溃骸坝衾锟隙〞С帜愕臎Q定，而江獻會發(fā)現(xiàn)，他無法阻止這件事的發(fā)生，為了保證你們的安全，他只能被迫加入?！?/br>
    “他支持我，我爸加入，這就等于把選擇權再次交到了我的手上……他清楚我不會讓他冒險，這只是另一種逼我后退的方法?！?/br>
    “你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我們的計劃的確要宣告失敗了?！坝舯蚩瓷先ゲ⒉贿z憾：“我以為你或許，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愿意和郁里交換信息，那我就可以一償夙愿?！?/br>
    江照沒有回答。

    “江照，我之前研究了一些心理學?！庇舯蛘f：“你現(xiàn)在，到底是因為接受不了郁里可以幫助你，認為自己無法給予他同樣的幫助而慚愧，還是單純就是希望他好?！?/br>
    江照依然沒有回答，他看向郁彬，拋出了自己的疑問：“郁里，真的沒有您的基因嗎?！?/br>
    在有些行為上，他們真的很像。

    “嚴格來說，是沒有的?！庇舯蛩剖腔貞浧饋?，道：“但實驗室被炸之后，我被迫藏在了一個地震災后、廢棄城市的地下室，我自己接上了水電，匿名對一些人進行學術上的有償交流，繼續(xù)培育他，但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怎樣補足他的基因數(shù)據(jù)?！?/br>
    “當時有人在秘密搜尋我們的下落，我很清楚這一點，為了讓郁里，可以做普通孩子活下去，我模擬自己的基因對他進行了補足，所以，雖然并未加入我的基因，但他身體里有部分跟我很像的數(shù)據(jù)，如果單純從醫(yī)學測試，我們的dna匹配度應該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七以上?！?/br>
    一片沉默之中，房門被擰開，郁里手里還提著醋，他站在門口，看了一眼江照，然后笑了一下，低頭換鞋。

    “如果江照在得知你要和他交換信息之后，依然選擇繼續(xù)，好，那我加入。”江獻最后對他說，并咬牙切齒地強調(diào)：“如果，江照依然選擇繼續(xù)?！?/br>
    郁里把醋放在了廚房邊，擰開蓋子，江照已經(jīng)來到他身邊，道：“我來。”

    郁里點點頭，讓到一旁。

    “你，拿個碗。”郁里聽話地拿出了碗，江照道：“放餐桌上，待會兒喝湯?！?/br>
    郁里又拿出了兩只，一起擺在餐桌上，并去找了筷子，再把放在保溫板上的食物都端到餐桌。

    郁彬洗完手出來，率先在桌前坐下，道：“見到江叔叔了？”

    點頭。

    “都跟你說了？”

    點頭。

    “……你怎么想的？”

    “我支持，江照?！?/br>
    江照把湯放在桌子上。郁里看上去跟往日沒有任何兩樣，吃米，夾菜，隨意自然的讓人不可思議。

    “其實?！庇舯虻溃骸坝衾锏幕蚶?，也許是有聲音數(shù)據(jù)的，也許跟你一樣，在等待著共生的聯(lián)系，等待被激活。但他因為聲帶需要發(fā)育，可能還需要時間?！?/br>
    兩個人一起看向了他。

    “所以，就算你們一起選擇放棄，也還是會有希望的?！庇舯虻溃骸爸皇沁@個希望渺小很多?！?/br>
    從家里離開的時候，郁里在玄關處換了鞋，江照給他把外套裹好，再把圍脖戴上，道：“郁叔叔，我們先走了。”

    “開車慢一些。”

    江照關上門，跟他一起走入電梯。

    兩人之間的氣氛陷入了微妙之中，郁里一動不動地看著電梯上的數(shù)字。明明在兩個父親面前，他都是表現(xiàn)的十分支持江照，但如今兩個人，卻一個字都不說了。

    江照輕咳了一聲。

    郁里回頭看他。

    這個頭回的太自然，江照都僵了一下。

    “感冒，了，嗎?！?/br>
    “……沒有?！苯绽×怂氖郑衾餂]有拒絕。

    電梯下沉到一樓，兩人一起走出去，外面寒風呼嘯。江照道：“你在這里等等，我去開車?！?/br>
    “眼鏡?！?/br>
    江照從口袋里取出眼鏡，對他揚了揚。郁里退回了樓道，江照并沒有讓他等太久，很快驅車過來，打開車門。

    郁里坐上副駕駛，車子駛出小區(qū)。

    行上大路，江照道：“要不要吃點什么？”

    搖頭。

    “奶茶？”

    搖頭。

    “那邊有賣烤紅薯的。”

    搖頭。

    “……糖炒栗子，來一份吧，可以暖手?！?/br>
    郁里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車子停在路邊，江照下車，外套立刻被風吹得翻起，他邁開長腿，快步走向旁邊的小店。

    等待的時候，還時不時回頭朝這邊看。

    里香噴噴的栗子被送到了郁里的手里，包裝紙發(fā)出細微的嘩啦啦的響聲，他把栗子殼掰開，江照已經(jīng)驅車離開了路邊的停車區(qū)。

    濃香溫熱的栗子遞到了江照的嘴邊。

    江照又看了他一眼，才張嘴含住。

    郁里又剝了一個，塞進自己嘴里。

    兩人你一個我一個。車內(nèi)一時只剩下剝栗子殼的聲音。

    地下停車場，江照停穩(wěn)了車，兩人分別從兩側下車，再匯聚，一起走向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