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申站在一邊，默默往閣子外移了移，卻叫楚姜正見到了，便也請他坐下。

    他極不情愿打攪二人，卻又要給她這面子，笑著坐在另一張案前，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九娘不必顧我，你與小晏接著商談，別因我耽擱了?！?/br>
    楚姜怔然一笑，“請廉郎君來，自是有事相請，豈能失禮?！?/br>
    他忙點(diǎn)著頭笑笑：“自然自然，九娘請說?！?/br>
    “徐西屏還欠我他的全副身家，如今正是時候了，我想請廉郎君將他送回金陵來，我好向他討要?！?/br>
    廉申一愣，先看了眼方晏，看他還顧自斟著茶，便斟酌道：“眼下虞氏在金陵仍有余威，放他回來，是不是太急了些？”

    “正是因此，才要送他回來，只是余威，徐西屏的幼子死在他們手上，該由他自己討回……”

    “九娘，你不必cao心此事。”方晏將茶端給她，灰白的袖角蓋在了她眼前。

    “既說了，你我共謀，一同叫虞氏坍塌，我便從來不是事外之人。”

    她減了笑意，眼神堅毅，反手蓋在了他的袖角之上，語氣固執(zhí)道：“徐西屏并不無辜，師兄，他曾想殺我，他應(yīng)當(dāng)沒有后悔過做虞巽卿的走狗，后悔的只是當(dāng)初沒有做得更周全，沒有將我殺成了，虞舜卿也不無辜，他殺了徐西屏的幼子，他們之前應(yīng)該要彼此纏斗，兩敗俱傷。”

    方晏暗嘆了一口氣，手也不伸回來，便橫在她眼前，任由她將自己的衣袖壓住。

    “九娘，你不必非要將自己也拖進(jìn)來。”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有些懊惱，“等我解決好一切，他們也照樣是兩敗俱傷?！?/br>
    可是楚姜從不是個自私的人，她當(dāng)然可以等著方晏解決好一切，自己干干凈凈地站在岸上吟誦清風(fēng)明月，即便徐西屏的家產(chǎn)去向引人懷疑，方晏也會將那些俗物洗得清白，可是……

    “可我，應(yīng)該與你處在同一境地里?！?/br>
    即便從不曾言明，她卻想要與他糾纏不清。

    她眼睛里帶了一絲水汽，惹人哀憐。

    方晏喉結(jié)上下涌動，隔著一片輕薄的袖子，他們幾乎是肌膚相觸了。

    他忍住要握住她手的沖動，眼里暗色翻涌，“九娘，你不必的?！?/br>
    她卻突然看向一旁的廉申，“廉郎君以為呢？我真的是不必嗎？”

    廉申本就大氣不敢出，生怕兩人哪一句不對壞了情分，一被點(diǎn)到，手都抖了一下，潑了茶水在衣襟前。

    “我……”他清楚方晏在顧忌什么，兩人或許今日有一時歡宴，明朝卻未知，一個世家貴女，除了公主皇妃，滿天下便數(shù)她這般門第的小娘子最尊貴了。

    而一個卻身世晦暗，淹沒名姓，即便此身得全，該以什么身份與她共處一境呢？

    廉申暗恨自己看得透，他鎮(zhèn)日的調(diào)侃，何不是趁著一時的歡愉，想著得一日是一日，可是這小娘子似乎下定了決心一般，非要有個牽連。

    方晏也幽幽看著他，令他心頭發(fā)毛。

    “九娘??！”他避開方晏的眼神，長嘆一聲，“我們小晏命苦，你今日給了他承諾，絕不能始亂終棄??！”

    楚姜瞬間啼笑出聲，面若春色，“廉郎君放心，我絕不會始亂終棄?！?/br>
    方晏終是怕了她，額角跳動幾下，沉積了許久的情緒終于迸發(fā)了出來，隔著衣袖反手蓋在了她的手上。

    他沉著聲，目光幽暗，“九娘，君子一言，駟馬難追?！?/br>
    楚姜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心跳倏地加快，撞進(jìn)他幽深的眼神里，激得她暢快地笑起來，“我楚明璋，言出必信?！?/br>
    廉申在一旁看得老臉一紅，還想添把火進(jìn)去，采采卻不樂意了。

    “咳咳?！?/br>
    楚姜側(cè)頭望她，“可是受寒了？”

    采采忙靠著她坐下，將她的手給抽出來，捧在自己臉上，“應(yīng)當(dāng)是，女郎摸摸燙不燙人？”

    她立即明白過來，面上頓時飛起紅意，裝模做樣地摸了摸采采的臉頰，“倒是還好，回去讓先生給你開一副藥?！?/br>
    方晏難道在她面前得了攻勢，徐徐將手伸回，嘴角擒了笑問道：“師傅與方祜可還好？”

    “都好，方祜倒是總念起師兄，不若師兄隨我回府去看看他？”楚姜抬頭問道。

    廉申正在喝茶，聞言被嗆得胡亂咳了數(shù)聲，狼狽地望著二人，“這便能登堂入室了？”

    采采立刻反駁起他，“只是請方郎君去瞧瞧先生與方祜罷了，我家郎主且忙著呢！”

    楚姜卻道：“我父親早想見師兄了?！?/br>
    方晏不像廉申想得跳脫，立刻就明白了原因，“楚太傅可是知曉了？”

    楚姜點(diǎn)頭，“卻未曾與殿下說過?！?/br>
    “說也無妨的?！彼崧曅ζ饋恚瑢⑺媲袄淞说牟杷沟?，換了熱的，“我絕無翻覆舊朝之念，天下人都知曉了也無礙，九娘盡可與楚太傅說起，若我有一念之錯，便此生百年，不得見師友親恩?！?/br>
    楚姜心念微動，捧著茶猶疑道：“那便晚些時候，等師兄事皆畢了，再去見我父親？”

    這回說的，便多了旁的意思了，方晏見她神色里多了絲鄭重，自不肯叫她失望，“好，晚些時候。”

    得了回應(yīng)，楚姜兀自低眉，笑聲跌進(jìn)了茶水升騰起的熱氣里，叫他恍然想起先前路過那鋪?zhàn)訒r聽到的招攬聲，睆似天星，燦比朝陽。

    廉申自覺做了好事，起身將他們案幾上的熱茶拎走，美滋滋道：“這茶好，比我常喝好多了?！?/br>
    楚姜笑問：“那廉郎君平常喝的都是些什么茶？若是覺得不好，我家中倒是余得多，顧渚紫筍、蒙頂石花、峨眉白芽、天目山茶，這幾道剩得多，改日我叫季甫送去？”

    廉申聽到沈當(dāng)?shù)拿钟行┬奶?，敷衍笑道：“這便不用了，我都喝慣了，不必勞煩?！?/br>
    楚姜一眼看出了他心虛，還記得當(dāng)初在山道上被他們擺了一道，小心眼地想打趣他，“季甫曾與我說，他與廉郎君算是朋友，被算計了一回，倒是難過呢?！?/br>
    “啊……這我……”廉申支吾幾句，即刻指向了方晏，怨嘆道：“若不是小晏的主意，我也不會傷了季甫兄的心啊！”

    方晏本在看好戲，突感壓力襲來，見她目光悠悠轉(zhuǎn)來，神色頗為淡然，“廉叔若說是，便是吧！”

    廉申一急，“如何不是？”

    “廉叔，我并未否認(rèn)，哪日見到季甫兄，我會向他言明內(nèi)情的?！?/br>
    他越是淡然，反顯得廉申的話有假了，楚姜憋著笑看廉申一臉的著急，半響才松口道；“那事便算是過去了，改日見到季甫，廉郎君可以親自與他說?！?/br>
    廉申看他二人都一臉諧謔，何不知是自己被逗弄了，一時羞惱一時笑，喝掉了好幾壺茶。

    時過正午，采采催促了一聲，“女郎，出來時答應(yīng)了給十四娘買花燈呢。”

    楚姜輕應(yīng)下，由她攙扶著起來，“我便先去了，等……”

    她止了話聲，抬眼看向方晏。

    方晏坦然道：“不必改日，后日我去見……”

    “咳咳咳?！辈刹赏蝗幻土业乜绕饋?，身子半側(cè)著擋在二人之間，她先前見著楚姜煩悶，想方設(shè)法也要為她解愁，可如今瞧著是動了幾分真心，她便得攔著些了。

    方晏移開一步，換了個說法，“后日我給方祜送花燈去?！?/br>
    楚姜掖著笑，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76章 夜闌

    夜闌沉靜,楚姜坐在鏡前，素凈著臉，采采正給她絞著頭發(fā),嘴中喃喃道：“是不是身子大好了，女郎的頭發(fā)比原先厚了不少呢！”

    楚姜伸手摸了摸，嗔道：“一年半載也長不了這許多,是你絞得輕了?！?/br>
    “當(dāng)真？婢子可使了最大的力氣了。”說著她手里那帕子又收緊了些，復(fù)用一支木釵盤了,拿過熏爐來將水汽烤走。

    她望著水汽氤氳到銅鏡前,模糊了楚姜的面容,仿若瑤臺飄渺的幻景，不禁嘆了一聲,“瞧著女郎已是大姑娘了，恍恍惚惚地,若不是近身的，還真會以為是元娘呢！”

    “傻采采,便不是恍恍惚惚，我與長姐也相似。”她擦了擦鏡子上的水汽，笑看著，“不過長姐熱烈,我更冷些?！?/br>
    采采當(dāng)即敲了敲自己的頭，恍然大悟道：“便說怪呢,從前婢子從未如此感慨,原是從前女郎整日似個瑤臺仙子，沾的都不是塵氣,如今倒是越來越像紅塵中人了?！?/br>
    楚姜正對著鏡子一時嗔,一時怨,一時蹙眉，一時嬌笑，呢喃道：“笑時更像，不笑嘛，板起個臉倒是像三哥！”

    采采也捉著她的神態(tài)，調(diào)笑起來，“眉毛粗一點(diǎn)……”

    窗外忽傳來一聲樹枝摧折的脆響，采采瞬間屏起氣息，往門口看了幾眼，“莫不是方郎君來了？”

    楚姜被她竊竊的神態(tài)逗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勾結(jié)了什么竊賊呢，去看看。”

    采采立刻去到窗前，便見了掛在樹上的一盞鯉魚燈，她復(fù)看了外間幾眼，卻未見人影，伸手將燈取來，搖了搖頭。

    她便也解了帕子，頭發(fā)散了周身，將燈置在案上。

    映著月明，她一眼就看見了隱在琵琶樹下的一片影子。

    她勾著唇，手撐在窗臺上，漫不經(jīng)心道：“想是哪個慣愛討好主子的獻(xiàn)殷勤，將燈扔出去罷！”

    樹下那人影才動了動，踏進(jìn)了月色里，冷峻的眉眼里透著愉悅，“那燈可是我親手做的，九娘實(shí)在狠心?！?/br>
    “誰叫師兄躲躲藏藏呢？”她招手叫采采將燈拿來，仔細(xì)看了看，拎著問他，“只有給方祜的？”

    他走近幾步，“本想給你家小meimei也做一盞，卻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改日再送?！?/br>
    “那我的呢？”

    話音剛落，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把刻刀，“上回送你那朵木蘭不長久，燈是哄童子的，這回給你刻一朵長久的?！?/br>
    楚姜心中綿軟，想到曾經(jīng)方祜說他還會做箱子，在箱子上刻各般花樣，便要轉(zhuǎn)身去拿只匣子來，卻不妨門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她忙道：“應(yīng)是阿聶，師兄且等等?！?/br>
    方晏正要隱去，未料阿聶只是在門口停留了一瞬，小聲扣了扣門，“采采，不要再與女郎玩鬧了，熏好頭發(fā)便歇了?！?/br>
    采采心里正慌，急忙回道：“是，正熏著呢！”

    等門外腳步遠(yuǎn)了，她拍著胸口惴惴來到楚姜身邊，“女郎，要是郎主知道了，怕是要拘著您了。”

    方晏眉一挑，將刻刀收進(jìn)了袖中，“本來是要多做幾盞燈的，不過方祜貪玩，我想做多了反叫他心散了，便只做了這一盞，九娘，你家幼妹喜歡什么燈？”

    楚姜叫采采回去坐下，細(xì)望了望他的神色，低眉卻見他手上的刻刀已經(jīng)不見了，心中一沉，“怎不問我喜歡什么燈？哄童兒的東西，我未必不喜歡?！?/br>
    她聲音里夾了點(diǎn)嗔氣，方晏頓時失笑起來，將袖中的刻刀拿出來，舉在她面前道：“方才聽采采說了，便想死物配不上你，故才不刻了?！?/br>
    她面上一紅，梗起聲氣道：“那要什么才配得上？”

    “該是獨(dú)一無二的。”他笑嘆一聲，“待我細(xì)尋尋?！?/br>
    她這才顯見地高興了幾分，她從來便是入了眼的舍得花心思去哄，此時便毫不吝惜好話，“獨(dú)一無二的也多，師兄刻的，哪一個不是獨(dú)一無二的呢？”

    方晏實(shí)在承受不起她這樣的溫柔，側(cè)了側(cè)眼，清咳一聲，“那便再刻一支木蘭好了?！?/br>
    “都好。”她轉(zhuǎn)身抓了只匣子遞給他，便見他手里動作利落無比，輕揚(yáng)的木屑灑在窗臺上，一點(diǎn)點(diǎn)累成堆。

    “師兄是從哪處學(xué)來的？”

    方晏手上頓了頓，“是我父親教給我的。”

    楚姜想起他的身世，心中一疼，不知是否觸及他傷處，一時不知說些什么，便用帕子一點(diǎn)點(diǎn)將木屑收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