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說這個沒有意義，老公，我們聊點……”

    話被打斷。

    “有意義，我只有知道你的過往，才能更了解你，不然太不公平了，我的過去什么都沒有，而你連實話都不愿意跟我說?！?/br>
    秦明珠抿住了唇，他逃避一般地想離開沙發(fā)，可眼前的人在深夜里脫去了人皮，一句接一句地追問，甚至開始問他第一次是什么時候，成年了沒有……

    最后他近乎崩潰地搖頭，“別問了！”酒意褪去的臉在暖黃色調(diào)的燈光下依舊看上去有些蒼白，“在你之前，只有一個人，成年了，當時我21歲?！?/br>
    這個答案超乎盛英祺的想象。

    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看著秦明珠，隨后眼里流露出狐疑，“真的？”

    “真的?！鼻孛髦橐讶黄v，他低下頭，“我想去睡覺了，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再給你慶祝生日吧。”

    “那個人是不是晏珈玉？”盛英祺突然問。

    *

    晏珈玉，那個多年前就不能在秦明珠面前提的人。

    秦明珠九歲那年住在外祖父家的蘇園里，跟著外祖母學(xué)昆曲。倒也不是正兒八經(jīng)地學(xué)，只當是磨磨性子，培養(yǎng)一個愛好。

    那時候秦明珠還留著長頭發(fā)——六歲的時候看了一部動畫片，里面的主人公留著一頭卷卷的長發(fā)。他因為喜歡那部動畫片，說自己也要留，便一直留到九歲。

    晏珈玉出現(xiàn)的那天是個大晴日。

    秦明珠當時穿著給他量身打造的戲服，散著頭發(fā)，坐在抱欄那里一邊用梅鹿竹折扇遮臉，一邊默背詞。

    詞好半天背不出來，他從戲服里探出雪白的手臂，交疊著，用下巴抵著，覺得自己整個人悶得像湖邊的樹，水里的石頭。

    “明珠?！币宦暫魡疽鹚淖⒁?。

    他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是平時照看他的傭人jiejie。他坐直身，還未開口說話，對方已快步走到跟前，用濕巾紙幫他擦臉，“怎么坐在外面？里面有空調(diào)不吹嗎？”

    “我記不住詞，以為在外面熱一點，會記得快一點?！鼻孛髦檠鲋?，“jiejie怎么過來了？”

    “來找你的，家里來客人了。”傭人jiejie說客人是從北方來的，家里跟秦明珠外祖父母關(guān)系還算親近，所以來蘇園住一段時間。

    聽是客人，秦明珠來了點興致，他最愛熱鬧，但現(xiàn)在暑假，他被拘在外祖母面前學(xué)戲，在外祖父面前寫作業(yè)，都不許他到處亂跑。

    去年寒假都沒有看他看得那么嚴。

    他又問：“什么樣的客人？”

    如果是年齡很大的客人，可能跟他玩不來。

    傭人jiejie一眼看出秦明珠的想法，笑著說：“放心，跟你年齡差不多大，應(yīng)該比你大個三四歲?！?/br>
    聽到這樣的話，秦明珠徹底坐不住了，他都沒換戲服，問了句客人在哪里，就直接跑去了。

    “誒，明珠！”

    九歲的孩子跑得飛快，傭人jiejie沒追上。

    等秦明珠跑到清醉堂的會客廳，他經(jīng)過窗戶，先看到的是對窗而坐的外祖父母，然后再是一個站著的身量較高的人，旁邊還有一道矮矮的人影，身形被一人高的花瓶略遮住了。

    jiejie不是說跟年齡比他大個三四歲，怎么瞧著不像。

    秦明珠走到門口，徑直撩開竹簾走進去，同時開口叫：“外祖父，外祖母?！?/br>
    外祖父表情不變，外祖母則是無奈一笑，對著秦明珠招招手，“過來吧?！钡葘⑷藫霊牙铮值?，“這就是我們家的明珠了，明珠，叫晏叔叔和晏哥哥?！?/br>
    秦明珠轉(zhuǎn)過頭看客人，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其中那位矮矮的客人并不矮，是因為對方坐在輪椅上。

    那是個清瘦的少年，落地青瓷花瓶里的平安樹枝葉盛茂，南窗照進來的暖色晝光一小半落在樹上，剩余的勾勒出一張雪白透蒼的臉。他沉靜地坐著，斂著眉眼，眼波藏得隱晦，只在秦明珠叫晏哥哥的時候，細枝條似的眼睫撲散開，緩慢地抬起眼。

    眼珠如貝殼里的墨水珍珠，只一現(xiàn)，又藏回殼里。

    被墨水珍珠一窺的秦明珠好奇地看了少年幾眼，就主動走了過去。

    對他而言，這是他好不容易見到的生面孔，還是個漂亮哥哥——除了照鏡子和他母親，他還沒有見過比對方更好看的人。

    “我叫明珠?！彼蛏倌曜晕医榻B，并把手里一直攥著的連理枝圖案的折扇遞了過去，“送給你，這是我最喜歡的扇子?！?/br>
    怕人不信，特意在“最喜歡”三個字強調(diào)了一遍。

    少年的手放在腿上，那是一雙白且清瘦的手，手背處能看到明顯的青色靜脈。抬起時，還能看到指尖的一點紅。

    秦明珠一直保持著遞扇子的姿勢，直到少年伸出兩只手接住了扇子，同他低聲說。

    “謝謝。”

    那天后，少年在蘇園住了下來，住在原先給秦明珠準備的院子晴晝堂。秦明珠也知曉了對方的名字——

    晏珈玉。

    秦明珠一直不愿意住晴晝堂，他更喜歡擠在外祖父母院里一起住。

    晨起可以先跟外祖母撒會嬌，再跟外祖父去散步，夜里不想一個人睡了，還可以抱著枕頭去外祖父母房里的抱窗睡。清透簾子垂下來，他時常透過窗戶看外面的星星，聽一耳朵外祖父母的閑聊。

    因晴晝堂原先是給秦明珠修建的，所以里面的東西都是秦明珠喜歡的。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有自己獨一門的審美，豆青色的染色竹簾，丁香色的瓷花瓶，緗色的抱枕，海棠紅的地毯。

    新客人入住，秦明珠也成了晴晝堂的?？?，他經(jīng)常趴在地毯上，珠白的手腿被海棠紅襯著。

    他有太多游戲要跟新客人玩。

    一個多月的假期過去，他對晏珈玉的稱呼從“晏哥哥”變成了“珈玉哥”，偶爾會沒大沒小地直接叫珈玉。

    晏珈玉雖然只比他大三歲，但身高已經(jīng)超過一米七。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秦明珠以為晏珈玉無法站起來。他從外祖母那里聽說了晏珈玉經(jīng)歷的慘事，一場震驚全城的恐怖綁架案。

    也正是這場綁架案，才讓晏珈玉住進了蘇園，不再去學(xué)校讀書，由聘請的名師在家里單獨教授。

    一開始，秦明珠只要有時間都會跑去晴晝堂，找晏珈玉。他覺得晴晝堂太冷清，晏珈玉除了對著他話稍微多些，跟其他人說話，都是問一句答一句。

    他是有責(zé)任多去陪陪晏珈玉的，畢竟他當初答應(yīng)了送晏珈玉來蘇園的晏叔叔，要跟晏珈玉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可后來，秦明珠上了國際高中，他頓時發(fā)現(xiàn)外面有更多吸引他的事情。

    那時候，他書包里每天都塞滿了從四面八方來的情書，還有一堆人想方設(shè)法約他出去玩。

    那些人為了約出秦明珠，想出了很多有趣新奇的事情。秦明珠又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漸漸的被那些事情占據(jù)空閑時間，去晴晝堂的時間就少了。

    直到外祖父病重，他又搬回蘇園住，每天放學(xué)第一時候回去看外祖父。

    晴晝堂有一棵香樟古樹，據(jù)說有百年歷史。秦明珠在書上看到香樟樹有祈福的功效，就做了祈福燈籠，誰也沒告訴，自己趁四下無人的時候爬到樹上。

    踩著樹枝，吃力地掛燈籠，身體像風(fēng)箏左吹一下，右擺一下。

    陡然，他聽到一聲急厲的呼喚。

    “明珠！”

    秦明珠轉(zhuǎn)過頭，偏生腳在這時候滑了一下。眼看就要摔下去，幸虧他反應(yīng)快，一把抱住旁邊的樹枝穩(wěn)住身體，而剛穩(wěn)住身體，就看到了踉踉蹌蹌向他跑來的人。

    幾年后，秦明珠在晏珈玉的書桌上看到一首詩。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而這時的他，剛從樹上下來，就被一把摟進懷里。十九歲的晏珈玉比他高半個頭，抱住他的時候幾乎快把他嵌入懷里。

    他嗅到對方身上淡淡的香氣，聽著對方如擂鼓的心跳。

    他感知晏珈玉的害怕，微微仰起頭，看這個已經(jīng)算是男人的哥哥。

    十六歲的秦明珠雖說還有一點嬰兒肥，但嬰兒肥之下是初露鋒芒的驚人美貌，他踩著一頭是純真，一頭是rou.欲的天平，叫了聲“珈玉哥”。

    對方的回答是把他抱得更緊，似要融入骨血。

    *

    從往事掙脫出來的秦明珠閉了閉眼，他不再看對著他骨灰盒發(fā)瘋的男人，躲到了清凈處。

    只是他完全低估了盛英祺的瘋度，當他在自己房子里，看到盛英祺的那個男朋友應(yīng)先生時。

    “這也是你的房子嗎？你怎么突然想著帶我回你家？”

    應(yīng)先生進門左右看了看，眼里是驚喜和詫異。

    盛英祺先是沉默，后抬手握住了應(yīng)先生的肩膀，“你父親公司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可以幫你。”

    “真的嗎？英祺，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你對我太好了！”

    盛英祺壓住應(yīng)先生的肩膀，不讓人湊近，“別急著感謝我，我有條件?！?/br>
    “什么？”

    “我想借你的身體用一下?！笔⒂㈧饕驗槭?，臉頰完全凹陷進去，此時他盯著應(yīng)先生看，顯得額外駭人，尤其配上他的話，“你跟他有些像，天師說可以借你的身體通靈?！?/br>
    作者有話要說：

    引用：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第9章

    應(yīng)先生猛地掙開盛英祺的手，驚疑不定地說，“什么通靈？你難道說的是那個人嗎？”看盛英祺的眼神已經(jīng)染上害怕，“英祺，現(xiàn)在一些騙子太多了，你不要去相信那些東西，那都是封建迷信?！?/br>
    “是不是封建迷信，信一下就知道了。”盛英祺倒很平靜，像是猜到應(yīng)先生的反應(yīng)。

    應(yīng)先生還待想說什么，可被他截斷。

    “這沒什么的，只是借你的身體用一下，又不是永遠不還給你了。況且如果你覺得這是封建迷信，是假的，就更不用擔心了。假的，試了對你沒有影響，相反你父親的公司，我會幫忙?！?/br>
    應(yīng)先生聞言依舊面色僵硬，“你要通靈做什么？你跟他都離婚了！難道你還……”

    “沒有，我早就不愛他了，只是有些事情想弄清楚。”盛英祺再一次打斷應(yīng)先生的話，與其說是在回答應(yīng)先生，更像是在回答自己，回答他這段時間所有不理智行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