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告解書

    賀修自認(rèn)沒什么文化，不愛看書，但最近經(jīng)常想起他高中時上文學(xué)鑒賞課，讀到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一個段落，所以讓助理替他買了一本新書，放在公司的辦公桌上，重看很多次。

    書里女主角黛熙和男主角蓋茨比相愛，黛熙在蓋茨比的要求下，對她的丈夫湯姆說她不曾愛過他，湯姆便問黛西：“在卡皮奧蘭尼時你不愛我嗎？”

    問：“那天為了讓你的鞋不沾水，我背著你走下酒缽山，當(dāng)時你也不愛我嗎？”

    黛熙流下淚，告訴蓋茨比，以前我是愛過他的。

    看到這里，賀修不再往下看。他覺得和書中的跟湯姆比，自己還是好一點，所以希望他的結(jié)局也能好過書里的湯姆。

    賀修第一次見李曼雙大概是十一歲。

    李曼雙的父親李查出身名門，早已是長韋商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而賀修爸媽剛剛發(fā)財，手里突然有了大把現(xiàn)金，左參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右投資一個新型能源，在社交場上混得風(fēng)生水起。

    兩家出席同一場家庭飯局，在某個高爾夫球場邊的餐廳，席上還有其余幾個賀修如今的好友。

    李曼雙又瘦又小，皮膚很白，穿著一件粉色的洋裝，戴牙套和眼鏡，文文靜靜地坐在李查旁邊。李查是風(fēng)云人物，李曼雙自然也是聚餐的話題中心，席間有長輩敬她酒，逗她，她便乖乖端著果汁站起來，禮貌地回敬，一副熟練的模樣。

    賀修從隨著運輸車天南海北跑的皮小子變成大少爺沒多久，還不太適應(yīng)有錢人的作風(fēng)，在飯局上像個透明人，冷眼看著桌上觥籌交錯，心中想，這位被捧在手心的千金大小姐，好像長得也不怎么樣啊。

    原來有錢也買不到漂亮。

    賀修后來和李曼雙提到這次的飯局相遇，在他十七歲，李曼雙十五歲，某天放學(xué)，李曼雙又來找他，要一起去游泳館的路上。

    李曼雙聽罷，稱自己想不起來了，說她只記得賀修進(jìn)學(xué)校那天，看起來很垮，把國際學(xué)校的制服穿得像個街頭的小流氓。

    當(dāng)時賀修仍是占據(jù)主動權(quán)的那個人，面對李曼雙也很自信，高傲地問她：“難道不帥嗎？”

    李曼雙便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帥的呀。沒有說不帥。”

    賀修冷冷一笑，她叫他：“賀修，”扒著他的手臂，好奇地問：“你是不是又換女朋友了啊?！?/br>
    “關(guān)你什么事?！辟R修粗聲兇她。她就縮縮腦袋，再扶一下眼鏡，小聲解釋：“我問問嘛?！?/br>
    那時候李曼雙像一個甩都甩不掉的小牛皮糖，看賀修的眼神里都是著迷，賀修當(dāng)然是自信的。

    剛進(jìn)學(xué)校，在國際學(xué)校上了七八年課的學(xué)生看不起賀修是暴發(fā)戶，英文二十六個字母都寫不全；老師見了他這愛作弊的差生頭大，恨不得他犯點事就被開除出校。

    可惜對所有人保持距離的學(xué)校董事會主席的女兒，卻對他青睞有佳，叫眾人又妒又恨，又拿他沒有辦法。

    大小姐會為了讓賀修考試有答案抄，迅速地寫完試題，提早交卷，跑到教學(xué)樓中心觀景處，把小抄壓在第一排第二個花盆下面。

    可能是知道就算她不高興，賀修也不會哄她，李曼雙那時對賀修沒什么脾氣，賀修說什么她都“好好好”，對他甜甜地笑。

    賀修父母養(yǎng)他養(yǎng)得粗糙，沒給他安排司機(jī)，叫他自己打車或者地鐵往返，李曼雙怕他吹風(fēng)淋雨，拉著他坐上長韋最貴的幾臺轎車之一、李家專門用于接送她的邁巴赫62S，叫司機(jī)先送賀修回家。

    賀修時常要玩，下了課不回家，許多次晾她在教室門口干等，等到他的補(bǔ)習(xí)課放學(xué)，才告訴她今天不坐。

    賀修十幾歲時有叛逆病，覺得自己遺世獨立、自由清醒，雖然富豪獨女鐘情于他，他只要勾勾小手指，就能過上別人夢也夢不到的生活，但他偏不屑要——李曼雙家世再好，奈何他不喜歡。他女朋友從城東換到城西，也不會考慮她一下。

    只是可能是實在被跟得太久，賀修好像習(xí)慣了李曼雙噓寒問暖的聲音。

    她逛街給賀修買衣服，跨年掐點祝賀修新年快樂，賀修的生日沒請她，她請賀修吃宵夜，賀修凌晨一點才到，李曼雙睡著了，被他叫醒，也不生氣，軟軟地說：“你來得好晚喔?！?/br>
    賀修第一次后悔自己對李曼雙太差是在十八歲，圣誕節(jié)前夕，李曼雙想讓他當(dāng)她的舞伴。

    她扭扭捏捏地邀請他，好像很害羞似的。

    這對其他人來說簡直是一項殊榮，然而賀修剛和一個十一年級的女孩兒曖昧上，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李曼雙。

    他認(rèn)為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拒絕，和以前他對李曼雙的拒絕一樣，根本影響不到李曼雙對他的喜歡。

    不過舞會這天，賀修實際上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李曼雙最后找誰當(dāng)舞伴了，也沒和帶來的女孩說幾句話，眼神留意全場。

    他在一個角落找到了李曼雙，她身邊并沒有異性，孤零零地坐著。

    李曼雙真的很瘦，穿著一件賀修在母親訂的雜志上看見過的裙子，摘掉了眼鏡，臉只有巴掌大，漂亮得不像現(xiàn)實里的人，讓賀修無端想到童話中的小美人魚——其實李曼雙戴眼鏡也是漂亮的，她不是不好看，雖然賀修沒有夸過她。

    很快李曼雙也看見他，眼神掃到他身旁的女孩，過了幾秒，忽然起身離開了。

    賀修變得焦慮，坐立難安，追出表演廳，看不見她人影，電話也不接。賀修以為過幾天李曼雙就會恢復(fù)從前的樣子，可是那天后，他再也沒有收到過她的消息和電話。

    起先賀修還端著架子，拉不下臉哄她，但她實在不來聯(lián)系，他也沒有辦法，只能自己去找她，給她帶點吃的，拽著她在公共休息室沒話找話地聊天。

    李曼雙跟他說話還是原來的調(diào)子，軟軟的，沒有脾氣，問什么答什么，但當(dāng)她有課或者困了的時候，不會再為和賀修在一起而妥協(xié)了。

    中介和學(xué)校都覺得賀修的成績在美國申請不到什么好學(xué)校，父母希望他早點學(xué)成繼承家業(yè)，他只能選了英國。

    李曼雙去美國，他們隔五個時區(qū)，聯(lián)系得斷斷續(xù)續(xù)。等到放假，賀修才能找她出來吃飯，約五次她只答應(yīng)兩次。

    賀修被拒絕得很暴躁，明明心里想要好好對她，溫和地聊聊生活，然而每當(dāng)李曼雙面無表情地聊到她的聯(lián)誼，賀修說出口的話就會變得難聽至極。

    幸好她似乎無所謂，也不太生氣，只是下一次約不出來了而已。

    那時許多女孩兒喜歡賀修，但賀修對戀愛失去了興趣，腦袋里只有賺錢。

    他學(xué)習(xí)不好，事業(yè)倒是很順利，做什么賺什么。有過幾個走得近的，但他不想跟她們親密，因此最后結(jié)束得丑陋，女孩都罵他沒心。

    第一次跟李曼雙上床時賀修表現(xiàn)得像個青春期的毛頭小子。

    想嚇唬她，不敢碰她，緊張，自我放棄，說大話吹牛，裝得就像李曼雙說的，有一百個炮友，其實只怕弄疼她。

    做完愛賀修感覺自己表現(xiàn)不夠好，口頭上給自己找了不少補(bǔ)，說些不過腦的渾話，畢竟是幾年來，首次被李曼雙重新這樣青睞，還得到了她的初夜，難免洋洋得意。

    他覺得自己戳破李曼雙這么長時間以來的偽裝，她一定是還無法自拔地喜歡著自己。

    李曼雙對他單方面的冷戰(zhàn)總算結(jié)束了，他們關(guān)系有了新的發(fā)展，回到最初的樣子，李曼雙再也不會拒絕和不聯(lián)系他。

    當(dāng)然，賀修這次會對李曼雙好一點，為了李大小姐，可以做一個從前不屑成為的紳士。

    說起來好笑，對李曼雙來說可能根本不算在一起的兩年，是賀修過得最好的兩年。

    他的每一天都過得充實，才明白原來談戀愛是這樣的感覺，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是平靜、純?nèi)恍腋?、沒有雜念。

    早晨睜眼和睡前都想到的第一個人是李曼雙，前往波士頓十多小時的無聊航程里，賀修會因為猜測大小姐是在圖書館還是在家而心動，因計劃這次見面做什么而苦惱。

    他開始更努力工作，想變得更優(yōu)秀，因為他的名聲確實不好，怕李曼雙的父親不喜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考慮過，如果他的事業(yè)再發(fā)展得好些，等李曼雙畢業(yè)后向她求婚，可能更合適。

    賀修現(xiàn)在回想，倒想不出自己是哪來的篤定，就默認(rèn)了他和李曼雙是認(rèn)真的。

    因為李曼雙的喜歡和不喜歡其實都很明顯，她不喜歡賀修，是會顯露根本無所謂的樣子的，大概賀修都選擇性地?zé)o視了，才會在聽李曼雙說她去聯(lián)誼時那么失態(tài)。

    那天回家的飛機(jī)上，賀修還十分天真，覺得自己兩年往返波士頓四十多次，積攢近千小時的飛行時長，做了這么多，李曼雙會來哄他一次。

    他沒有得到想要的，反而失去了更多。

    仿佛他在十八歲時已經(jīng)錯過了唯一的機(jī)會，余下的掙扎是那么丑陋、那么無用。

    李曼雙對賀修的態(tài)度總可有可無，賀修想盡一切辦法，討好、試探、哄騙，達(dá)不到任何有效的結(jié)果。

    今年以來，李曼雙更難約了，兩個月都沒有見到一次面。最后在賀修像小丑一樣為了刺激李曼雙而辦的Annie的生日派對上，段歸出現(xiàn)了。

    在海南的酒店房間，李曼雙跟賀修做了一年來唯一一次愛。

    做完的次日她吃著賀修叫助理打包給她的椰汁清補(bǔ)涼，看段歸訪談直播。

    李曼雙細(xì)瘦的手拿著勺子，睫毛軟翹，嘴唇瑩潤，長發(fā)披在肩上，纖腰不盈一握。

    柔順得像那個在波士頓的公寓里緊緊被賀修抱著的、穿著高跟鞋在雨夜緊牽著賀修奔向汽車的、看喜劇靠在賀修肩膀笑得一抽一抽的李曼雙一樣。

    她們都不屬于賀修，都了他虛無縹緲的希望。

    聊到過去時，賀修想像湯姆問黛熙那般問李曼雙：“你在我的生日等我到睡著的時候不愛我嗎？”

    “你約我做舞伴的時候不愛我嗎？”

    因為他至今沒有從李曼雙口中得到過確切的答案。

    但湯姆是無恥之徒，而賀修尚有羞恥心，他無法將曾對李曼雙的傷害當(dāng)做武器，所以問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