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至少，她可以帶著對女孩的幻想離世，不會對身為男孩的他，有任何怨念。

    原來，被輕視的性別，體驗起來有這么痛。

    身為男孩的唐納，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不公正對待的絕望。

    那種明知不是自己的錯，明知該放過自己……

    卻無力修正、卻無法改變的絕望。

    “納納……”見小孩許久沒有出聲，外婆有些不安，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

    唐納抬手抹掉眼淚，笑著問外婆：“婆婆，我表現(xiàn)得好嗎？”

    “什么表現(xiàn)？”

    “我出生之后的表現(xiàn)，有讓你失望嗎？”

    “納納沒有讓婆婆失望過。哪怕有，婆婆也不會因此就不愛納納?！?/br>
    “真的有無條件的愛嗎？”

    “有啊！婆婆愛納納，還有mama愛納納?！?/br>
    “但是……”唐納拳頭戰(zhàn)栗著，隱忍下某種情緒，才把話說完，“mama愛我，是有條件的?！?/br>
    聽到這番話，外婆的眸光顫了顫。

    她聽懂了小孩的心事。

    她曾親自逼迫唐千煥把孩子打掉。

    唐千煥也曾因大師的誤算，才選擇留下這個孩子。

    她隱藏這封信的最大擔(dān)憂，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唐納這樣心思細(xì)膩的孩子，因信中描述的細(xì)節(jié)，還是產(chǎn)生了不安。

    只不過，過去的事情，確實發(fā)生過；孩子的不安，也確實出現(xiàn)了。

    做“錯”事的大人不能逃避，必須好好面對這樣的結(jié)果。

    “納納，”外婆深呼吸之后，才繼續(xù)對唐納說，“我想過好幾次，以后，要怎么跟你解釋這件事，才能讓你不難過。但是外婆最終決定，還是和你說實話。因為只有這樣，外婆的真心，才是可信的?！?/br>
    “嗯……”

    “關(guān)于你的性別。mama在信上說了，本來不在乎你是男孩還是女孩。是大師暗示她，她才選擇測算。如果大師說是男孩，她會順其自然留下你?？纱髱熣f女孩，她必須找另外一個理由，心安理得留下你?！?/br>
    “可是，這封信，她只寫給了女兒，沒有寫給兒子。她應(yīng)該不期待是兒子的吧？”

    “身為女孩的她，最明白女孩的生存需要多少的愛和勇氣。所以，我猜她不敢在信里對你的性別有任何的猶豫……當(dāng)然，最后的結(jié)果也確實遺憾，這封信，成了寫給‘女兒’的，而非給‘兒子’。”

    “……”唐納抿著嘴，沒有回應(yīng)。

    “并且外婆必須要承認(rèn)，信上說的沒錯。一個是自己的親生骨rou、共同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女兒。一個是可能奪走我女兒性命、尚未與我見過面的胚胎。不管多少次，當(dāng)時的我每一次都會選擇女兒，而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唐納將嘴唇咬得越來越深，幾乎要咬住血來。

    “但是，如果是讓現(xiàn)在的我來選，那就太殘忍啦！”

    “……”

    外婆的語氣輕快，但唐納卻隱約聽清了話里的深意。

    他的眼淚再次奪眶，這回是徹底憋不住了。

    小孩抬頭看著外婆的臉，發(fā)現(xiàn)她雖然一直很鎮(zhèn)靜地說著話，但不知不覺間，也淚濕了眼眶。

    “如果讓現(xiàn)在的外婆，穿越回過去，重新做選擇，那就太難太難了。一個是陰陽永隔快六年的女兒，一個是相依為命快六年的可愛孫孫。要怎么選呢？要怎么選啊……”

    外婆搖著頭，guntang的眼淚砸到唐納的額頭上，“可能會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選擇納納，然后，眼看著自己的女兒……”

    “嗚嗚嗚……婆婆不要說了……”唐納把臉埋進(jìn)外婆的懷里，嗚咽著，不讓外婆說下去。

    正因外婆之前那些坦誠的認(rèn)錯，承認(rèn)過去的遺憾，承認(rèn)過去的“錯誤”……

    才讓她現(xiàn)在這些摳心挖膽的掙扎，化成一根魚鉤，扎得人心里又痛快，又難耐。

    外婆真的很愛他。

    這是真的，唐納不會再懷疑。

    與他相見前的怨懟是真。

    可與他相見后，每一天的歡笑與擁抱，也全都比怨懟還真。

    “納納。婆婆說不清楚，不能讓你明白，你的mama有多愛你。我怕你誤會mama，才把這封信藏起來。婆婆把你的名字改成‘納’，是因為鎮(zhèn)子里的先生告訴我，這個字是‘接納’的‘納’。

    “婆婆希望你接納自己不完美的出生，也由此長成最完美的你。每一個你的‘不完美’，都是‘完美的你’的一部分?！煌昝赖募{納’，對外婆、對mama來說，都是最‘完美’的。”

    這番話，這幾年，外婆一定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

    甚至，她還可能找過那位識字的“先生”，字字斟酌修改了好幾遍。

    否則，明明沒怎么上過學(xué)的外婆……

    怎么能把這番話，說得針針見血、句句戳心呢？

    唐納感覺自己的心，被綁在了過山車上。

    在剛找到這封信的時候，他的過山車一直往下墜，墜得他胸悶氣短。

    知道這封信來自mama的時候，他的過山車往上沖了一會兒，心情也隨著風(fēng)的熊抱好了起來。

    可打開這封信，他的過山車就徹底墜機了。

    他的過山車一直往下沖，一直一直。

    哪怕撞破了地面，也要繼續(xù)往下莽沖。

    它好像要帶著他，去往萬劫不復(fù)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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