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昭然發(fā)現(xiàn)她幾乎沒有不好看的時候。

    無論是華麗的發(fā)髻還是簡單的披風(fēng)，她身上都有一種動人心魂的美，那美像刀鋒一樣能割傷人的視線。

    嬤嬤們早將發(fā)釵拾了起來，捧到姜宛卿面前。

    姜宛卿回到馬車上，由嬤嬤重新挽了發(fā)髻。

    時間緊迫，梳不了太復(fù)雜的發(fā)髻，自然也插戴不了這么多釵環(huán)，姜宛卿咐咐挑最貴重的幾樣戴一戴便好。

    張嬤嬤在一堆發(fā)釵了挑了一遍：“咦，這東珠簪子原是一對的，怎么只剩一支了？”

    “可能是掉馬車底下去了。”林嬤嬤說著便拿著那支珠釵跟隨從們比劃，“就這個，一模一樣的，速速找來?！?/br>
    姜宛卿道：“隨便換一樣便成，又不是非得那個?！?/br>
    林嬤嬤道：“娘娘不知道，新婚飾物皆得是成雙成對的，落單了可不行，彩頭不好?！?/br>
    姜宛卿便由她們找去，先跟風(fēng)昭然進(jìn)去。

    姜述和戚氏已經(jīng)在二門上等著了。

    若按臣子之禮，二人該接出大門跪迎，但數(shù)百年下來，在姜家，家禮早壓倒了國禮，沒有直接坐在堂上等人進(jìn)來行禮，已經(jīng)算是二人很給面子了。

    回門的新婚夫婦給二人行禮。

    姜述與戚氏滿面笑容止住。

    然后是新婚夫婦向二老獻(xiàn)禮，再是二老回禮。

    家中子弟都在，宴席也已經(jīng)設(shè)下，姜述引著風(fēng)昭然去廳上赴宴，戚氏則挽著姜宛卿來二門內(nèi)的花廳上。

    姐妹們皆在，柳夫子應(yīng)邀陪席。

    不管風(fēng)昭然受不受寵，太子的身份依然擺在這里。姜宛卿已然是太子妃，且有戚氏在，即使是姜尚柔也不敢放肆，大家輪著番說些恭維的吉利話，一頓飯吃得歡聲笑語不斷。

    飯后，戚氏將姜宛卿喚到房里，溫聲問道：“在宮里可還習(xí)慣？有沒有受什么委屈？若有，莫要憋著，母親自會為你做主?！?/br>
    上一世就是因?yàn)檫@句話讓姜宛卿紅了眼圈。

    但不敢讓長輩煩憂，姜宛卿強(qiáng)顏歡笑，只說一切都好。

    其實(shí)以姜家的手段，宮里頭有多少眼線，什么事不知道？

    但當(dāng)時戚氏一臉欣慰，像是完全看不透姜宛卿的勉強(qiáng)，讓姜宛卿小心服侍，好生邀寵，來日生下個一男半女，東宮女主的位置便穩(wěn)當(dāng)了。

    姜宛卿當(dāng)時就紅了臉，手足無措。

    不是因?yàn)榈匚环€(wěn)固，而是因?yàn)橐惋L(fēng)昭然生孩子。

    姜宛然這會兒還記得那個念頭是怎么像一只兔子在她的胸膛里活蹦亂跳的。

    這一回姜宛卿照樣兒演了一遍，只有到這里演不出那種又慌又羞的模樣，干脆只低頭不語。

    戚氏很滿意。

    作為庶女姜宛卿是完美的，美貌，單純，不掙不搶，很聽話，很好用。

    *

    夜里姜宛卿和風(fēng)昭然歇在姜宛卿原來的小院里。

    小院里還保持著她出嫁時的模樣。

    不知為何，明明只隔了三天，姜宛卿卻覺得恍如隔世。

    這應(yīng)該是她最后一次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在自己的床上。

    這一趟回宮之后，風(fēng)昭然很快便會被貶出京城。

    人對自己擁有的東西好像永遠(yuǎn)也不知道珍惜，只有在知道自己終將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它有多重要。

    小院里處處都有她生活的痕跡，還有小娘留下來的回憶。

    小院里沒有廚房，但小娘會用薄銚熬一點(diǎn)紅豆湯，嘗一下甘香滿口。

    那多半是秋天，當(dāng)季的紅豆收上來，陽光泛著微微的金色，草開始泛黃，被陽光照著像是鋪了一地的碎金。

    姜宛卿雙手捧著臉看小娘熬紅豆湯。陽光照在小娘額角的細(xì)碎的發(fā)絲上，發(fā)絲也像是鍍了金。

    風(fēng)昭然被人扶進(jìn)來，明顯帶進(jìn)來一股酒氣，神志不太清楚的模樣，好像是喝多了。

    兩位嬤嬤準(zhǔn)備上前侍候，姜宛卿讓她們下去：“我來吧?！?/br>
    她擰了熱布巾遞給風(fēng)昭然：“殿下是要自己擦，還是妾身擦？”

    風(fēng)昭然靠在椅上，慢吞吞掀起眼皮，看了姜宛卿一眼，然后接過布巾。

    “太子妃真是聰明?！?/br>
    “聰明”這兩個字可跟姜宛卿無緣，上一世這個時候她可是急得不行，又是喂醒酒湯又是幫忙洗手臉，忙得不可開交。

    后來才知道風(fēng)昭然從來不會讓自己喝醉。

    他每一次醉都是裝的。

    風(fēng)昭然自行洗漱，姜宛卿把被子里的湯婆子抱出來。

    湯婆子塞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外面還裹著一只胭脂色的棉罩子，上面繡著一只櫻粉色的小豬。

    “你小娘做的？”風(fēng)昭然走過來，一面上床，一面問道。

    “殿下怎么知道？”姜宛卿尋思自己應(yīng)該沒跟他說過。

    這是周小婉在她八歲時候做的，她一直用到現(xiàn)在。

    “若非至親所制，這罩子都褪色了，太子妃怎么會舍不得換？”

    還有她抱著這東西時的悵惘神情，再明顯不過。

    “留下吧?！?/br>
    姜宛卿微微一愣：“殿下不是不喜用湯婆子嗎？”

    “孤確實(shí)是不喜歡?！憋L(fēng)昭然淡淡道，“因?yàn)楣聞偟綎|宮的時候，那起小太監(jiān)捉弄孤，總是故意將湯婆子留條縫，孤不小心碰翻了，他們就取笑孤尿床?！?/br>
    姜宛卿想他可能真的喝了不少，大約還是有點(diǎn)醉意了，不然不會說這個。

    他四歲的時候離開了疼愛自己的母親，被抱到東宮，成為太子。

    太子的身份有多光鮮，這層身份底下的暗影就有多濃重。

    皇后向來奉行不打不成器，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那些捉弄多半是來自崔貴妃的收買，但皇后可不會考慮是不是有人陷害，只會一遍又一遍打罵教訓(xùn)孩子。

    “你知道孤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嗎？”

    風(fēng)昭然道，“孤熬了一整夜沒有睡，沒有動。第二天一早他們還是皺著眉毛掀開被子說聞到了尿味，結(jié)果被褥全是干凈的。然后他們當(dāng)著孤的面碰翻了湯婆子，照舊把弄濕的被子抱出去曬，逢人便說孤又尿床了。”

    姜宛卿的心里有一點(diǎn)說不出來的滋味。

    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密的疼，像是隔世還魂，鉆進(jìn)胸膛里。

    風(fēng)昭然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后來孤便曲意討好，讓母后陪孤一起睡。母后一上床便弄翻了湯婆子，孤身邊的人從此徹底換過一遍，再也沒有人敢動手腳?？蓮哪侵?，孤便再也不想看見湯婆子了?！?/br>
    姜宛卿微微屈身一禮：“是，妾身這就拿走?！?/br>
    “孤不喜歡是孤的事，這是太子妃的屋子，太子妃的東西，太子妃盡可留下?！?/br>
    風(fēng)昭然的聲音微微低沉，“至親之物，能留著是福分，莫輕易放手。”

    后面越說越低，幾若不聞，眼睛闔著，很快睡著了。

    他又開始做夢了。

    夢中亦是這間屋子，他帶著一身的酒氣回來，佯裝無力地癱在椅內(nèi)。

    “殿下，殿下……”

    一個聲音怯怯地喚，滿是擔(dān)憂與關(guān)切。

    緊跟著一只手撫了撫他的額頭，輕輕的，軟軟的，像羽毛一樣。

    “哎呀，熱得很。”

    她似是要起身，他下意識按住她的手，不想讓它離開自己的額頭。

    很舒服……很熟悉，又很遙遠(yuǎn)……在記憶已經(jīng)快要糊涂的幼年，他生病的時候，娘便是這樣一遍一遍用手來試他的額頭。

    “別走……”

    “妾身不走，妾身一直在的?！彼龑⑺h(huán)在懷里，一面向他保證，一面吩咐，“蘇嬤嬤快去備熱水，還有醒酒湯?！?/br>
    風(fēng)昭然喝酒前是服過藥的，決計(jì)不會醉。

    但此時藥仿佛失效了，他感覺到體內(nèi)仿佛有溫?zé)岬某彼徊úㄓ縿?，心跳得厲害?/br>
    他一直覺得人是世上最惡心的東西，畫皮描得再好，也掩不住底下一顆臟水淋漓的心，哪怕只是碰一下他都覺得臟。

    但她的身上好香，好軟，他只想靠近一點(diǎn)，再靠近一點(diǎn)。

    “你不是人……”他聽到自己喃喃開口。

    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僵了了一下，然后聲音也有點(diǎn)緊繃：“妾身……妾身確實(shí)是對不起殿下，也對不起jiejie……”

    說到后面，聲音里有了一絲明顯的哭腔，“殿下教訓(xùn)得是……”

    你才不是人。

    你大約是仙子吧？

    他心里道。

    又乖又軟，單純無害，只有一直生活在云端的仙子，才能這么干凈，這么善良，這么柔軟。

    還這么傻，這么呆，一逗就哭。

    “別哭了……”

    他的聲音輕極了，視線里的一切都像是籠著煙霧，一片模糊，只有她長長睫毛上掛上的淚珠，像露水一般晶瑩。

    他口干舌燥，湊近她，想要那顆露水來解渴。

    “啪”，一下輕響。

    風(fēng)昭然臉上火辣，驟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