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卿卿 第129節(jié)
姜宛卿之前一直催著風昭然回去辦正事, 倒不是心懷大志,而是她看明白了風昭然的打算,委實不想過這勞什子上元。 但風昭然偏偏鐵了心要過。 姜宛卿這個節(jié)過得是無可不無不可, 懶洋洋地看了幾盞花燈。 風昭然把方才那盞兔子花燈買下了,一直拎在手里,兔子燈隨著腳步微微打轉(zhuǎn), 燈光如流麗的波光, 映在他的衣帶上,衣帶上的金線刺繡微微閃動光芒。 姜宛卿這才發(fā)現(xiàn),一向素簡的太子殿下今日穿得竟是頗為考究,不單襟口衣袖有刺繡, 連腰帶都鑲著玉。 要知道他在姚城這些日子整日打扮得像一個家里掏不出五十兩銀子的窮書生,連冠帶上都沒有綴過一塊玉。 風昭然生得好, 穿得素凈,會顯得不染塵埃,飄飄若仙,穿得華麗,則是衣與人俱增輝, 要不是面具遮住了臉, 估計走到哪里都引人側(cè)目。 此時單憑他的風姿氣度, 也有好些路人回頭看他。 風昭然也在看路人。 一對少年男女走過, 少年兩只手里拎著花燈和七七八八的零碎, 女孩子手里則拿著一包糕點,正掰下一塊喂給少年。 少年臉上同樣戴著面具,得從面具下方才能喂進嘴里, 特別不容易, 女孩子一面喂一面咯咯笑。 姚城風俗較京城要開放得多, 但當街喂食還是引人注目,平時沒人敢這樣,今日面具一戴,誰也不認識誰,年輕人的膽子倒是立即大了起來。 風昭然的視線一直隨著那兩人,直到兩人走遠才收回來。 就在姜宛卿猜測他滿心大約是“世風日下成何體統(tǒng)”的時候,風昭然去買了一包糕點,遞給姜宛卿。 姜宛卿說了一聲謝,一看是綠豆糕,每塊都是圓圓小小的,看著挺精致,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 她嘗了一塊,味道還可以。 然后就見風昭然朝她點了點下巴,指了指自己。 姜宛卿手里拈著綠豆糕呆住了,她用眼神詢問——不是吧? 風昭然明確地點頭,眼睛里同樣寫著——正是。 燈籠輝煌,行人如織,姜宛卿實在做不出來這樣的事,她決定裝糊涂,指著前邊不遠的攤子歡喜地道:“看,是走馬燈!” 這招沒成,風昭然握著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指對準了自己,眸子甚是執(zhí)著,且堅定。 姜宛卿:“……大庭廣眾的,不好?!?/br> “他們都這樣?!?/br> 姜宛卿剛想說“哪有都這樣”,就見又一對嬉鬧著過去,這回是男子喂給女子。 姜宛卿:“……” 風昭然得了新思路,來拿她手里的糕點。 姜宛卿被他的執(zhí)著驚到了。 她有一種感覺,風昭然雖然很熱忱地要“過上元”,但好像并不知道上元節(jié)要怎么過,所以他在有樣學樣。 她抓緊糕點沒有松手,只問:“殿下,你在京城的時候,上元節(jié)出宮玩過嗎?” “出過宮,但沒玩過?!?/br> 雖然世人皆知他無寵,且是個被皇后拿來填東宮的假太子,但到底還是名義上的太子,所以皇帝駕臨興慶樓與民同樂的時候,他要隨侍。 京城的上元節(jié)很熱鬧,街面光華如一條金色的衣帶,萬戶燈火像散落的星辰,百姓的歡聲笑語仿佛能達至云端。 但那一切都離他十分的遙遠,所有的熱鬧與輝煌都像是隔著一層霧氣,看得見,摸不著。 “過上元和過其它節(jié)日一樣,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一要人人都一樣?!?/br> 姜宛卿意識到這是風昭然人生當中第一個上元節(jié),便捂牢糕點袋子教導(dǎo)他,“比如人家喂吃的,咱們不一定要喂。” 風昭然的手依舊沒有松開,他的眸子漆黑光潤,燈火映在其中,點點如星辰。 “這就是孤想做的。” 姜宛卿整個人都頓了一下,滿城花燈像是燃進了心里,抓著糕點袋子的手緊了又緊,才喚回自己的聲音:“殿下,咱們老夫老妻的,就不必如此了吧?” “老夫老妻”四個字,狠狠取悅到了風昭然。 他終于放棄了這點執(zhí)著,眉眼都含笑。 只是他的眸子里多了一點東西,那是一道直逼他而來的箭影,迅速迫近。 他的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只不動聲色地將牽起姜宛卿的手轉(zhuǎn)換了一下位置。 “啪”地一下輕響,斜刺里一支箭將那支箭撞飛,跌落在墻角。 一個靠在墻角打盹的乞丐袖子一卷,兩支箭剎時不見了蹤影,像是沒有存在過一樣。 姜宛卿依稀聽到腦后傳來一點響動,想回頭,風昭然捧住她的面具,笑容深深:“好吧,就依卿卿,回去再吃。” 姜宛卿在心里:回去你也別想我喂你。 風昭然牽著她到了賣走馬燈的攤子前。 “喜歡這個?”他問。 姜宛卿點點頭。 這是她小時候在上元節(jié)的時候最喜歡的東西。 姜家規(guī)矩大,妾室是沒有資格入正席的,一家子團團圓圓吃飯時,姜宛卿總是裝肚子疼,戚氏便會和和氣氣地讓嬤嬤帶她回屋去好好揉揉肚子,再喝上一碗麥茶。 其實這些都不需要,姜宛卿一回院子就好了,然后就纏著周小婉帶她出去玩。 大家子的家宴總要到很晚才散,母女倆可有好幾個時辰去外面看燈。 她最喜歡的就是這走馬燈,原是沿燈繪上一圈奔跑的馬匹,快速轉(zhuǎn)動時馬兒便像是當真在燈上飛奔一般。 這家做得更巧,繪著的有山川日月人物,每一盞燈上的人與物好像都是活的,有日升日落,花開花謝,人去人來。 這些天紙上閑聊的時候風昭然百般相問,姜宛卿跟他說起過,興德坊孔雀巷子口上,有一家林記走馬燈做得最好,從前周小婉在時,她每年都要帶一盞回家。 “這家和林記還真有像,我小時候就買過一盞蝴蝶燈,跟這個一模一樣,轉(zhuǎn)起來的時候好像這一大的蝴蝶都在飛。” “那姑娘可說錯了?!崩习逍σ饕鞯亻_口,“蝴蝶燈我家都改良三代了,您瞧這蝴蝶是不是比從前更多、更好看?還有這盞是雙層的,兩相對轉(zhuǎn),兩片蝴蝶對著飛,最后還能融為一體。” 姜宛卿一試發(fā)現(xiàn)還真的,然后才愣住,抬起頭。 老板是個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可掬。 姜宛卿小時候的眼里只有燈上會飛的蝴蝶,根本沒有注意過老板長什么樣,無法將眼前這個人與記憶當中虛無的面孔對上,但對方這一口地道純正的京城官話,半點不帶姚城腔,卻是與她少年時代的記憶迅速吻合上了。 姜宛卿:“老板是京城來的?” “可不是?姚城有大主顧,專程請我——” 風昭然拋下一錠銀子,打斷他的話頭:“這燈要了?!?/br> 姜宛卿站著沒動。 滿街燈火通明,笑語盈道,姜宛卿望向長街,發(fā)現(xiàn)了之前沒有注意的事——她跟風昭然提過的京城上元各攤子上的小玩意兒,幾乎全都在姚城出現(xiàn)了。 京城在北,姚城在南,兩邊隔著兩千里地,都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斷沒有兩地的東西全然一模一樣的可能。 姜宛卿原以為這個年節(jié)過得如此熱鬧,是楊遵義為了掙官聲,所以在后面推動,沒想到真正在后面推動的人是風昭然。 他不是留下來陪她過上元,他是用整座城為她造一個上元。 風昭然把燈遞給姜宛卿,姜宛卿一時忘了接,喃喃:“你……” 她的話沒有說完,視線忽然和風昭然身后不遠處的某個人對上。 那是個相貌普通的男子,身上沒有什么惹眼的地方,視線一撞之后便低下了頭。 姜宛卿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眼神冰冷,似乎帶著一絲殺意,和周圍喜氣洋洋的人群格格不入。 姜宛卿下意識抓住風昭然的手腕:“——小心!” 他正向著風昭然走來。 在姜宛卿視線看不到的地方,一抹刀刃的寒光在袖角中滑過。 “柴老二!”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兩三個大漢撲上去,抓人的抓人,捂嘴的捂嘴,“欠了錢還敢跑!好大膽,跟我們?nèi)ヒ姽?!?/br> 那人極力掙扎,但寡不敵眾,連拖帶拽,很快被拖走了。 姜宛卿松了口氣,原來是逃債的,難怪那眼神不對勁,不像是過節(jié)的。 姜宛卿覺得自己委實繃得有點緊了,雖然知道風昭然處境危險,州官員巴不得他早日橫死,但應(yīng)該沒人有膽子當街刺殺。 然后才發(fā)現(xiàn)不對,她抓著風昭然的手臂,擋在了風昭然面前。 風昭然低頭看著她,面具后的雙眼溫柔得像有水化出來。 姜宛卿連忙松手。 情急之下,人的身體反應(yīng)快過了腦子,她好像又變成了上一世那個信徒般的姜宛卿,不顧一切想要保護他,為他獻上所有。 “我……剛才有個人看著怪嚇人的,我一時有點害怕,所以失態(tài)了……”姜宛卿干巴巴地解釋。 風昭然點頭:“嗯。” 害怕,所以擋在他的面前——瞧他家卿卿這謊編的。 他這一聲也“嗯”得溫柔極了,沒有什么言辭也說明他此刻的心境,一顆心仿佛能直接化成一杯水,直接讓她喝下去。 無論夢里還是現(xiàn)實,她都會這樣擋在他的身前。 他的眼神當真是毫無顧忌,姜宛卿慶幸自己戴了面具,他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她清了清嗓子,強行把話題扯回來:“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過上元?” 這種時候他不是應(yīng)該滿心都是修堤嗎? 不對,還得準備大戰(zhàn)。 南疆軍應(yīng)該已經(jīng)宛如一把剛磨好的刀,被他握在手里,馬上要去砍人了。 結(jié)果他居然拋下一切,在這里為她再現(xiàn)了一場京城的上元節(jié)。 “因為這是孤在夢里欠你的啊,卿卿。”風昭然低聲,“你沒有夢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