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fēng)有歸處 第2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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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茶樓、歌坊琴樓,無一不燈火通明,錦緞鋪的老板也趕忙將貨物掛起來,雖然皇宮里肯定不會缺好料子,但萬一呢。梁戍負手站在長街盡頭,看著眼前這座精致華美的小城,看著忙碌而又喜慶的人群,卻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柳弦安道:“遲早有一天,大琰全境都會如此。” 梁戍眉心一跳:“原來你還會猜別人的心思?” 柳弦安如實回答:“人心而已,并不難猜?!?/br> “既然如此,那再說說看,距離大琰全境安樂還需多久?” “不好說,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都是有可能的?!?/br> “原來還要這么久啊?!绷菏πΓ澳俏乙驳炔坏搅?,或許征戰(zhàn)一生,四方還是一樣亂。” “不會的?!绷野蚕肓讼耄卣f,“就算我們等不到,也不代表眼下王爺所做的一切就沒有意義,脂膏燃盡,薪火相傳嘛,后人總有一天會等到。” 說著,他又被風(fēng)吹得咳嗽了兩聲,旁邊恰好是一間錦緞鋪,梁戍隨手抽出一條披風(fēng),遞給柳弦安:“我們?nèi)γ婵纯??!?/br> 錦緞鋪老板眉飛色舞,他也是個膽大的,連連擺手說不要銀子,又趁機推銷:“這批緞子也不錯,摸著像雪一樣,柳二公子看看可喜歡?” 柳弦安完全不想看,他覺得自己身上這灰撲撲的大袍子就很好,動靜坐臥皆宜,還不皺。梁戍也沒打算在這家鋪子里多待,若說像雪,貢品里似乎有一種江南織出的好布料,忘了名字,只記得曾聽老太妃笑說過一句,有人捧著千金,也難替美人求得一寸錦。 “王爺在想什么?”柳弦安問。 梁戍打量著他身上的寬大舊袍,和雖新卻俗的披風(fēng),覺得能將這兩樣?xùn)|西同時穿得順眼,普天之下可能也就只有這一人了。 “我們不如去城南。”柳弦安提議,“那里要靜一些,我看到官府已經(jīng)派人過來了,他們應(yīng)當(dāng)會幫著清散百姓?!?/br> 梁戍往門外一掃,就見人群果然已經(jīng)散了,只有一名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還在伸長脖子拼命往這邊看,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梁戍評價:“看著像個傻子?!?/br> 柳弦安幫著說話:“其實也還可以?!?/br> 常小秋故意讓常霄漢將輪椅推得很慢,瞅了個機會將柳弦安叫過來,眼巴巴問:“方才王爺看了我一眼,后又說了什么?” 柳弦安看著他殷殷的眼神,簡略回答:“說你其實也還可以?!?/br> 不算撒謊。 方才王爺確實看了你一眼。 而我也確實說了,其實也還可以。 第31章 因著一句“還可以”的評價, 常小秋整個人都變得熠熠生輝,他抱緊懷中的劍,簡直恨不能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反復(fù)回味。被繼母暗殺的委屈, 傷腿所帶來的壓力, 似乎都在這一語之間被神奇抹平, 一股激動的熱流涌上心口,繼而又燙得他眼眶發(fā)熱, 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常霄漢道謝之后,推著輪椅遠去,柳弦安也轉(zhuǎn)身往回走, 梁戍正在一株掛滿了紅繩的大樹下等著他。 “為何要說謊?” “并不算?!?/br> 柳弦安腳下踩著沙沙的秋葉:“常小秋最近正因家中變故而情緒低迷, 王爺在他心中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一句好話, 或許要勝過十幾碗湯藥?!?/br> 膽敢私自挪用驍王殿下名號的,除開邊關(guān)那些夜半哄哭鬧孩子的婦人不談,柳二公子算獨一份, 畢竟就連高林想假借主帥之威退敵時,都得提前跑來問一聲。但柳弦安并不覺得自己干了一件多么大膽的事情,似乎很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鼐蛯Ⅱ斖醯钕庐?dāng)成了手邊一味藥, 需要用時,就搬出來。 梁戍也沒再計較, 但他其實是很少夸人的,尤其是像常小秋那種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別說“還可以”, 就算是距離能挺直腰板站起來的“人”, 按照軍營的標(biāo)準(zhǔn),也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兩人很快就走到了城南。 城南遠不如城東熱鬧, 燈火稀稀疏疏,只有一口很大的古井。不過梁戍本也不是為了看景而來,就這么隨便走走,緊繃的神經(jīng)也能舒緩放松。柳弦安踩在一片空地上,道:“我一直覺得這里應(yīng)該有一座九層高的白塔。” “為了距離另一個世界更近些?” “不是,為了看遠山的花田。” 至于另外一個世界,在被強行封存十幾天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沸騰喧囂的海變回了一汪平靜死水,但他并不敢過于深地去探索,以免風(fēng)暴再起,將腦髓又一次攪得痛不欲生。 “你是應(yīng)該多留在現(xiàn)世?!绷菏溃皩W(xué)別人呼朋引伴,想看花田,就親自去遠山,別總站在高處遠眺?!?/br> 柳弦安苦惱:“但我并沒有朋友?!?/br>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嘴中說出來,誰聽了不得高呼一聲慘,但柳弦安并不覺得自己慘,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梁戍也沒覺得他慘。不過柳弦安很快就補充了一句:“可惜現(xiàn)在王爺雖然來了,花卻已經(jīng)謝了?!?/br> 梁戍嘴角一揚:“朋友?” 柳弦安“嗯”得絲毫不心虛,他先前雖然從來沒有結(jié)交過好友,但既然能一同飲酒,一同游城,一同談天,總不至于依然被歸為陌生人,多少總該有些交情,有了交情,那不就是朋友嗎? 梁戍伸手捏住他的后頸:“本王似乎并沒有同意?!?/br> 柳弦安縮著一躲:“那王爺就繼續(xù)不同意?!狈凑乙呀?jīng)單方面同意了。 這可能也是柳二公子獨一份的本事,畢竟在三千大道中,他也一直是這么與人交往的,看中了就給人家安排一處居所,并沒有逐一征求過諸位上古先賢本人的意見。 所以理直氣壯得很。 梁戍笑著搖頭,覺得柳弦安實在有趣,他身上雜糅了太多特質(zhì),與大琰其余六千九百八十七萬三千五百人都不相同,獨一份的超脫,獨一份的癡傻,獨一份的純稚,獨一份的聰明,以及世無其二的長相,哪怕正偷懶蹲在一盞破爛如鬧鬼的紅燈籠下,也能被照得眸光瀲滟,似仙下凡。 遠山花田已謝,的確算憾事一件,畢竟美人就當(dāng)站在盈盈花盛處。 在這一點上,驍王殿下倒是難得有了天潢貴胄、世家子弟的風(fēng)雅覺悟。 城南雖無風(fēng)景,不過梁戍依舊耐心聽柳弦安講了半天夢中的九層白塔,直到整座城都睡著了,方才結(jié)伴而回。水榭的客房是很小很小的,床也不大,不過鋪得軟而舒服,熏香的味道也淡。屋外,秋風(fēng)吹得竹林沙沙,像一曲輕柔的安眠曲,安撫著將軍被千百場戰(zhàn)役澆灌出的緊繃神經(jīng)。 夢中沖天的血霧散去了,化為一片純凈的雪,忽而又冰消春來,梁戍獨自在一座開滿花的小島上走著,穿過小徑,穿過深林,忽然聽到一陣如流水潺潺的琴音,他循聲而去,就見一位白衣公子正坐在溪邊,赤裸的雙足浸在水中,膝上放著一把古樸的琴。 …… 梁戍是在一片口干舌燥中醒來的,他看著床頂?shù)窕ǎ奶脴O快,過了許久方才回到現(xiàn)世。雖已忘了夢中人的臉,卻清晰記得對方喉結(jié)處那顆芝麻大小的痣,隨著喘息上下滾動,妖而紅艷,映得膚色越發(fā)如雪。也記得那雙手,被自己蠻橫地握在掌心,脆弱好似琉璃,也沒有多少溫度,低下頭時,雙唇戰(zhàn)栗,像在觸碰一片冰雪。 這場春夢的荒謬程度,堪比大漠狼族的首領(lǐng)穿女裝在陣前起舞。梁戍用這個毫無美感的驚悚比喻,強行結(jié)束了床帳幻境間的曖昧旖旎,他起身用涼水擦了把臉,推門走出客房。 此時剛到卯時,只有仆役和有早課的弟子們起床。水榭沒有單獨的廚房,昨日臨時新增的仆役,也被柳弦安全部打發(fā)走了,所以依舊很是寂靜。好巧不巧,竹林下的矮桌上,還當(dāng)真放著一把琴,梁戍被灼了灼眼,想出門走走,身后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王爺?!?/br> 梁戍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 柳弦安起床起得匆忙,依舊穿著寢衣,只在外頭罩了件單薄外衫,一頭墨發(fā)隨意用發(fā)帶束在腦后,眼尾還帶著困倦未消一縷紅,打著呵欠說:“我聽到外頭有動靜。” 梁戍將視線從他雪白的衣襟處挪開:“睡不著,出去走走?!?/br> “那王爺稍等片刻?!绷野驳?,“我換身衣服?!?/br> 說這話時,他困得眼睛都沒怎么睜開,回房時膝蓋發(fā)軟,還險些撞了頭,打開衣柜順手找了件衣服,正要胡亂套上,手腕卻被人握住了。 “時間還早,再去睡會兒?!绷菏溃拔揖驮谠褐凶??!?/br> 柳弦安便又回到了床上,他是真的沒有睡醒,剛才也不知是哪門神仙來相助,才能聽到隔壁細微的開門聲,稀里糊涂夢游般跑出去。 梁戍并沒有立刻離開,他四下打量,這處居所和他的主人一樣,簡單得近乎儉樸,舊的柜子,舊的桌椅,床看著也有了年份,只有地上鋪著的毯子又新又軟又厚實,一寸便價格不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柳二公子時不時就會原地睡著。 床帳被風(fēng)吹起一個角,梁戍抬眼,睡仙的睡相著實算不上仙。但這其實是他故意練出來的,因為兒時看書,賢者大多浪蕩隨性,所以小柳公子就故意睡得歪七扭八,拼命讓自己浪蕩,一路浪到了現(xiàn)在,被子就沒囫圇蓋好過一回。 此時也一樣,夢中那只浸在水中的腳,在現(xiàn)實中要更加白皙精致,腳腕處纏繞一根掛著金扣的紅繩,是柳夫人擔(dān)心兒子瘋話說太多,萬一哪天真瘋了,所以特意去廟里求來的系魂繩。柳莊主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結(jié)果被指著鼻子一通罵,只許你從閻王手里搶人,就不許我從小鬼手里搶魂? 所以依舊從小系到了大。有沒有捆住魂不好說,但捆驍王殿下是一捆一個準(zhǔn)。他轉(zhuǎn)身離開臥房,實在不懂自己這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春情欲念,簡直莫名其妙,怎么只在水榭睡了一晚,便來勢洶洶四處漏風(fēng),莫非當(dāng)真有點血脈傳承,骨子里的病同二姐一樣,見到美人就要當(dāng)場發(fā)作? 之所以在宮中不見癥狀,八成還是因為美人不夠美。 驍王殿下就這么站在院中,自己給自己診完了這場疑難雜癥。 天漸漸亮了。 阿寧吩咐仆役將桌子抬到院中,忙著布早飯,而柳弦安此時也伸著懶腰再度睡醒,他并不知曉自己已經(jīng)以不可描述的姿態(tài)去別人夢中走了一遭,所以依舊坦然得很,洗漱過后便往梁戍身邊一坐,興致勃勃為這唯一的朋友介紹起特色小吃來。 梁戍卻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前幾天他一直在強迫對方說話,說得嗓音染上沙啞,此時又帶著軟綿綿的地方尾音,簡直與夢中那場荒唐情事扣得越發(fā)嚴(yán)絲合縫,何為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梁戍頭皮發(fā)麻,將一碗小餛飩推到他面前:“吃吧。” 柳弦安應(yīng)了一聲,用調(diào)羹慢慢撥弄,他從小吃飯的速度就不快,在大桌上數(shù)了幾回米粒,被親爹與兄長輪番教育后,干脆餐餐都躲回水榭里吃。這晌又不餓,就越發(fā)細嚼慢咽,一?;ò螤畹酿Q飩被他咬了三口還沒完,倒是將自己的唇色燙得越發(fā)紅潤。 梁戍錯開視線,盡量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皺眉道:“外頭似乎很吵?!?/br> “嗯,今天是初五,有新一批的藥材要卸。”柳弦安解釋,“得忙整整一天,以往我爹若是想起來,就會跑來趕我去幫忙?!?/br> 不過這回應(yīng)該不會了,因為驍王殿下在,所以可以隨心所欲不干活。 于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非常高興地對著他笑。 梁戍“啪”一聲放下筷子:“去看看?!?/br> 柳弦安一愣:“啊?” 梁戍起身離開水榭。 柳弦安還沒吃兩口,于是阿寧拿起兩個小包子,匆匆陪著他一起跑。 主仆兩人心里都納悶得很,卸藥材有什么可看的,還如此積極,一路走得頭都不回。 阿寧小聲:“公子,我們是不是得向驍王殿下解釋一下,并不是什么珍貴罕見的藥材,就是些常見的桔梗防風(fēng)金銀花?” 柳弦安疑惑:“就算是珍貴的藥材,王爺難道就會感興趣了嗎?” 也不應(yīng)該啊,所以這到底是在跑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3= 小柳夢小梁:不穿衣服。 小梁夢小柳:口口口口。 第32章 卸藥材的工人也沒料到, 這粗活竟然還能引得驍王殿下親自來看,一時惶恐得很。柳夫人也在現(xiàn)場,她穿著粗布罩衣, 頭發(fā)上蒙了一塊布, 臉也遮得見眼不見鼻, 手中拿著厚厚一摞登記簿,正在忙著清點藥包數(shù)量。 “娘?!绷野采锨? “怎么是你在做這些事,籬叔呢?” “在,我沒讓他們過來, 想自己看看?!绷蛉艘娏菏苍谕@邊走, 便將面罩都除去, 整理好衣著上前行禮。她的手上有不少細小的血口, 看著像是新被藥材枯枝劃傷,梁戍道:“柳夫人辛苦?!?/br> 柳弦安納悶:“什么藥材,怎么會生有這么多利刺?” 柳夫人放低聲音:“這事說來話長, 或許需要你爹出面,這里灰塵大,你就別湊熱鬧了, 去陪驍王殿下到別處走走。” 柳弦安看了眼梁戍,梁戍會意:“柳夫人, 這批藥有什么問題?” 王爺既然親自開了口,柳夫人唯有嘆了口氣,答道:“倒也算不上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