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小情人，都是互送手帕香囊玉佩，握在手里揣在袖中，含羞帶怯地暗自喜悅，只有驍王殿下與眾不同，尚未挑明心事，便搶先互換了最貼身的被褥，將整個人從頭到腳兜住，有一種宛若西北長風的、霸道囂張的粗獷浪漫。

    獨一份，親密非凡。

    有了新被子，睡仙睡得越發(fā)長夢不知歸，而梁戍長久以來的失眠癥狀，也因為四周縈繞的藥香而緩解幾分，有時候白天空閑了，還能稍微打個盹。高林看在眼里，喜在臉上，感慨在心中，一床被子都能有此奇效，將來要是真成了親，那還得了。

    梁戍問：“你在傻笑什么？”

    高林道：“我這不是想到王爺?shù)幕槭?，心里高興?！?/br>
    說這話時，他聲音略略大了些，恰好被剛剛睡醒鉆出馬車的柳弦安聽到，于是立刻轉(zhuǎn)頭問阿寧：“王爺要成親？”

    “什么王爺要成親？”阿寧滿頭霧水，“沒有啊，公子聽誰說的？”

    沒有嗎？柳弦安疑惑地望過去，高林還在笑，在馬背上笑得跟朵花似的，宛如已經(jīng)喝上了喜酒。而與他并排策馬的梁戍，心情看起來也不錯，眼睛微微瞇著，身姿挺拔，又被一束冬陽披了滿身的金，分外華貴風流。

    他也打馬過去細聽。

    結(jié)果高林一見自家王爺?shù)男纳先藖砹?，當即就調(diào)轉(zhuǎn)馬頭去了另一個方向，還順便將周圍一圈親兵也帶走，清場清得那叫一個嫻熟，柳二公子什么都沒聽到，郁悶得很，梁戍問他：“又在發(fā)什么呆，不睡了？”

    “睡醒了，頭昏?！绷野彩樟耸振R韁，“王爺方才在與高副將聊些什么？”

    “說一些將來回王城之后的事。”梁戍看了看日頭，“前頭就要到懷貞城了，我?guī)闩芤魂?？?/br>
    柳弦安其實還想再問一下，回王城之后的事是什么事，但又覺得偷聽總歸上不得臺面，便預備下回再找機會探。懷貞城，柳弦安在西南地方志上曾經(jīng)看到過這個地方，好像有一種花糕做得還不錯，五顏六色，就點點頭：“好?！?/br>
    梁戍拽過他的手，將人輕輕帶到自己的馬背上。將士們對此已經(jīng)見怪不怪，紛紛側(cè)身讓路，玄蛟如閃電一路疾馳，途中還經(jīng)過了一個小村子，炊煙裊裊，看著分外和樂幸福。其實一旦離開了白河流域，大琰絕大多數(shù)地方，就還是富足安穩(wěn)的，包括西南在內(nèi)——就算目前底子因邪教還不太安穩(wěn)，但至少百姓該有的都有。

    柳弦安正這么想著，玄蛟就停下了腳步，不遠處已經(jīng)隱隱現(xiàn)出青色的城墻，這算是眾人在進入西南之后，抵達的第一座大城。

    柳二公子的腸胃適時地“咕嚕嚕”叫了一下。

    梁戍笑著在他肚子上按了一把：“走，帶你去吃飯?！?/br>
    玄蛟輕快地溜達小跑過去，城門口的守官并不認得驍王殿下，但也能看出這兩人身份地位都不低，應當出自富貴人家，便壓低聲音提醒：“兩位少爺是來城里看五彩會的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取消了，沒熱鬧可湊，還是莫要進城，回去得好?！?/br>
    西南繁花如海，百姓又能歌善舞，所以經(jīng)常會舉辦一些歌舞盛會，有花時是五彩，沒花時系上各色美麗的布料繩索，也叫五彩。五彩會的舉辦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固定的地點，只需要有人有歌有酒，就都能慶祝。

    梁戍問：“為何要取消？”

    守官嘆了口氣，擺擺手道：“不是什么好事，少爺還是別問了，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梁戍從袖中掏出一錠碎銀：“我們趕了一整天的路，腹中實在饑餓，哪怕城中沒有五彩會，總還能讓我們吃一頓飯?！?/br>
    “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少爺快將錢收起來?！笔毓仝s忙拒絕，見他二人執(zhí)意要進城，壓根勸不住，只好說了實話，“城里最近正在鬧鬼，還鬧得極為兇險，這……唉?！?/br>
    梁戍與柳弦安對視了一眼，鬧鬼？

    兩人并未聽守官的勸阻，依舊進了懷貞城。這陣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光正處在半明半暗時，整條長街上連半個人影子都見不著，只有幾條野狗在四處流竄，嗓子里發(fā)出嗚嗚咽咽的威脅聲，家家戶戶房檐下掛著的五彩繩還未來得及取下，被風吹得飄飄忽忽，喜慶是半分不見，詭異倒一抓一大把。

    柳弦安不由就打了個寒顫。

    梁戍攬住他的肩膀，將人帶到自己懷中：“我先送你出城？”

    “不必?！绷野驳?，“這里看著實在古怪，我們先去客棧吧。”

    兩人按照守官所說，找到城中最大的一家店，敲了許久的門，屋里方才傳來腳步聲，而后便是一聲抵著門板的詢問：“誰？”

    “住店的。”梁戍道，“請問還做生意嗎？”

    “吱呀”一聲，木門被打開一條縫，小二上下打量著他二人：“怎么現(xiàn)在來懷貞城，兩位難道沒有聽說……最近的怪事？”

    “臨到城門口才聽說，可天色已晚，想走也來不及了?！绷菏溃斑M城前只當是普通流言，進城后看這陣仗，事情像是真的不小。”

    “何止是不小?！毙《蜷_門，讓兩人進店，“死了七八年的女人，突然就從墳堆里爬了出來，還滿城亂走，這換誰不害怕！”

    柳弦安問：“那她最后走去了哪里？”

    “不知道啊，劉大人正組織人找呢，現(xiàn)在仍沒找著?！毙《溃跋⒁粋鞒鰜?，第二天我們這的客人就都跑光了，天字上房兩間，給二位算個便宜價吧，這邊請?！?/br>
    “我還帶了一些隨從，約莫半個時辰后進城。”梁戍丟過去一錠銀子，“這間客棧我們包了，勞煩去準備些吃的。”

    小二喜出望外，一喜接到了大客，二喜這空客棧總算有了人氣，有人氣好啊，有人氣鎮(zhèn)鬼！便趕忙下去準備。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上樓，挑了間正對著長街的客房，問他：“從墳堆里爬出來，有這蠱嗎？”

    “有肯定是有的，但更大的可能是活人扮鬼?！绷野驳溃耙痪弑恍M蟲cao控的尸體，能走動已經(jīng)是極限了，倘若還能有腦子，知道躲著官府的搜查，那也不必死了，繼續(xù)活著挺好。”

    梁戍笑著搖頭：“人家正鬧鬼呢，你倒分析得冷靜，說說看，這世間還有沒有什么能讓你害怕的東西？”

    那還是有的。柳弦安找了找，比如說我大哥的戒尺。我爹的大棒雖然看起來比較粗，到底不會真揍，但大哥的打是真打，提到這個，他又將手伸出來訴苦：“有一回都打腫了?！?/br>
    梁戍握住他的細白的指尖，把掌心仔細攤平了：“還疼不疼？”

    這句話問得明顯多余，但情話嘛，十句有九句半都是多余，多余才有意思，不多余的那叫談?wù)隆?/br>
    而效果也是顯著的，一句“疼不疼”，加上驍王殿下此時微皺的眉頭，以及關(guān)懷備至的眼神，還真就成功勾起了柳二公子心里藏著的那一丁點童年酸痛，綿綿延延地伸展出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理直氣壯地大聲告狀：“疼的，手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大哥還趕我去藥房切樹皮干活?！?/br>
    梁戍將他的手合攏捧?。骸巴筇热粽l再敢打你，我就去找他算賬?！?/br>
    遠在數(shù)百里外的柳莊主和柳大公子，雙雙打了一連串噴嚏。

    柳弦安的鼻子也有些癢，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梁戍，眉眼都是那么溫柔，突然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于是將手使勁掙開，轉(zhuǎn)過頭若無其事地說：“我們還是來分析一下鬧鬼的事情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給老婆吹吹。

    第53章

    要分析鬧鬼的事, 就得先搞清楚鬼是從何而來。

    小二很快就替他們送來熱水與吃食，除了特色米線，還有五顏六色一盤花糕, 做得精致極了。據(jù)說為了迎接五彩會, 家家戶戶都堆了滿后廚的食材, 結(jié)果誰知道會卻沒了。提到賺錢與虧本這種大事，小二倒也不怕鬼了, 向客人抱怨：“你說她也不挑個別的時候，怎么專撿著五彩會往外爬。”

    “說不定人家也想湊個熱鬧。”梁戍將米線推到柳弦安面前，讓他慢慢吃, 自己繼續(xù)問小二, “那女鬼是什么來路？”

    “是城里老萬的女兒?！毙《?。反正現(xiàn)在店里也沒有其他活, 他也樂得陪這兩位客人聊天偷個懶。老萬名叫萬貴, 年輕時是城里的鐵匠，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軟蛋一個, 倒是養(yǎng)了個厲害女兒，因她是在八月十五出生，天空月亮正圓, 就取名萬圓。

    “萬事圓滿，聽著多吉利?！毙《鸶觳? “后來可惜了?！?/br>
    萬貴不是個好東西，沒本事，成天喝酒躺尸, 媳婦因病離世之后, 更沒人能管得了他。左鄰右舍的嬸子婆婆們見小萬圓餓得可憐，于是聚在一起商量, 往后輪流著將她接到自己家里吃飯，東一口西一口，就這么過了十幾年。

    梁戍問：“你方才說她是個厲害姑娘？”

    “是，潑辣能干出了名?！毙《?，“在七八歲的時候，她就跟著男人們上山挖藥，后來干脆在山上搭了個茅屋住下，專門抓毒蛇毒蝎，那玩意雖危險，卻能賣上大價錢。這城里沒有人敢惹她，連她爹也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半口酒不再沾，專心經(jīng)營起了家中的鐵匠攤子?！?/br>
    父女兩人賺了錢，建了新屋，眼看著日子就要越過越好，萬圓卻在山里遇見了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獵戶，兩人私定終身，還一起到城里采買過幾回東西。小二道：“我那陣年紀小，成天守著家里的鹵rou攤子，所以見過那獵戶兩回，他長得濃眉大眼，就是沒想到心眼壞，騙財騙色的，說是回去準備提親，卻沒再回來?！?/br>
    哪座城里都不缺長舌婦和壞坯子，哪有放著這種事不嚼舌根的道理，可萬圓氣性大，忍不了，誰說她，她就打誰，把人家的頭都打破了，血流滿面的，對方家里告了官，官府便差人去抓了萬圓要審問，結(jié)果早上關(guān)進牢里，下午就傳來她撞柱自殺的消息。

    “你說這……她心里有怨，不甘心待在墳里，要報仇，也是正常的。”小二靠在門口，“但那獵戶早不知去了哪里，也不在這懷貞城啊?！?/br>
    梁戍問：“萬圓的爹呢？”

    “女兒死了，他就天天去街上鬧，瘋瘋傻傻的，后來被人綁起來送到了善堂，善堂的管事不肯收，說怕他打了別的老頭，后來好像……好像是送到了哪兒來著，我實在記不清了?！?/br>
    他正說著，樓下就傳來叫門聲，便趕忙下去迎客。

    梁戍道：“早知道是這么一個故事，就該讓你先吃飽了肚子再聽?！?/br>
    柳弦安原本都放下了筷子，聽到這話，就又拿起一個花糕吃，甜而糯，咬在嘴里卻沒什么滋味。梁戍拖過椅子坐到他身邊，剛要說話，高林卻已經(jīng)上了樓梯，一眼就看到自家王爺正在往人家柳二公子身上湊，于是立刻轉(zhuǎn)身下樓，神情之嚴肅，將后頭跟著的親兵嚇了一跳，發(fā)生了什么事，是那女鬼正在屋里飄著嗎？

    柳弦安納悶地問：“高副將跑什么？”

    梁戍回答：“估計是忘了什么東西，不必管他。”

    柳弦安也就沒再細究，他還在想萬圓的故事，覺得聽起來既合理又不合理，一個能干潑辣的姑娘，最苦的日子都撐過來了，最后卻因為一個男人自殺。他問：“這座城當年的地方官是誰，王爺知道嗎？”

    “得查一查，不過按照五年一輪換的規(guī)矩，估計已經(jīng)被調(diào)任到了別處?！绷菏鶈枺澳阌X得萬圓的死，和她入獄后發(fā)生的事情有關(guān)？”

    “反正她不大可能自殺。”柳弦安道，“現(xiàn)在城中突然鬧鬼，或許就是當年的知情人要替她伸冤?！?/br>
    “也有可能是有人想借鬼怪的名義鬧事，所以隨便挑中了這個慘死的姑娘?！绷菏溃安贿^無論是哪種可能性，現(xiàn)在整座懷貞城都被攪得風聲鶴唳，這件事勢必得查個清楚?！?/br>
    柳弦安點頭，想了一陣，突然深沉嘆氣：“情之一事，果然麻煩?！?/br>
    梁戍眉心一跳：“這與情又有何關(guān)系？”

    “倘若她沒有遇到那名獵戶，就不會發(fā)生后續(xù)所有事情。”柳弦安分析，“只管做她的毒蟲生意，不談情愛，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成了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富商?！?/br>
    “那是她遇人不淑，與情愛何關(guān)。”梁戍不同意，“獵戶要是誠實可靠，又愿意許她一顆真心，兩人成親后共同經(jīng)營毒蟲生意，不也能將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還能更熱鬧些。”

    那不也得先費心篩選誠實可靠與騙子色狼？柳弦安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反正就是很麻煩，并且他還試圖給看起來似乎很期盼成親的驍王殿下洗腦，無欲則剛。

    梁戍撐著腦袋，問他：“欲也能說無就無？”

    柳弦安答：“可以，多看書?！?/br>
    “若看完書卻仍有欲呢？”

    “那王爺就來找我?！?/br>
    梁戍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柳弦安解釋：“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給王爺講一講天道。一旦與天道同體，凡世的欲念自然會被拋在腦后?！?/br>
    梁戍頭直疼，也不想讓他再繼續(xù)胡言亂語，此時天色已晚，便差人將阿寧叫上來，對柳弦安道：“先別想女鬼不女鬼的事情，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再帶你同去查探這樁舊案?！?/br>
    柳弦安一點都不困，但阿寧已經(jīng)將驍王殿下送出了門，回來后道：“我們方才也在樓下聽說了那位萬姑娘的事情，王爺是要重查這樁案子嗎？”

    “是?！绷野才吭谧郎?，“都鬧鬼了，總得查明真相，萬一又是邪教作祟呢，王爺此番不就是為這事來的？”

    “也對?！卑幨帜_麻利地將桌子收拾干凈，“那我去弄些熱水，給公子沐浴……公子，公子，你胳膊抬起來一下?！?/br>
    柳弦安依舊一動不動趴著，懶得抬，因為沒有心情，他說：“我方才想給王爺講述天道，但是他不愿意聽。”

    阿寧心說，這不是很正常嗎，王爺看起來也不像是能靜心悟道的樣子，他是將軍，又不是賢士。而且公子的那些天道既空泛又枯燥，動不動就要扯到九萬里的宇宙之外，相忘以生無所終窮，連我都經(jīng)常聽得瞌睡。

    他力大無窮，將傷春悲秋的懶蛋公子強行扛起來，放到床上坐好，回去繼續(xù)擦桌子。

    樓下，高林也正在問梁戍：“王爺怎么這么快就下來了？”像這種鬧鬼的夜晚，難道不是賴也得賴在心上人房中，柳二公子若不怕鬼，那我們就勉為其難怕一怕，橫豎機會得靠自己爭取。

    梁戍被念叨得頭昏：“閉嘴，說正事。”

    “正事剛剛路過客棧?！备吡种钢T外，“官差今晚依然在舉著火把到處找那女鬼，方才聽小二說完萬圓的故事后，我就出去隨便問了兩人。當年收押她入獄的地方官叫李良，原本年紀就挺大，一天到晚咳嗽，動不動就罹患風寒，在萬圓自盡后，這位李大人也一病不起，沒多久就駕鶴西歸，死了。”

    “風評如何？”

    “沒好評，也沒惡評，應當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官?！备吡值溃安贿^我只是草草聊了幾句，想要探聽更多消息，還是得等到明天?！?/br>
    “那就明日再說?！绷菏溃叭ニ??！?/br>
    高林答應一聲，仍不忘提醒：“王爺真不去柳二公子房里？”

    梁戍問：“去做什么，聽他繼續(xù)講天道同體和無欲則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