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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有歸處 第75節(jié)

    阿寧站在旁邊,又想嘆氣,唉,被王爺慣的,竟連吃飯都不愿自己動筷子。

    梁戍笑著將人抱緊,還沒來得及跨出門檻,三聲尖銳的哨音突然在營地上方漸次響起,如利箭劃破漫天金紅晚霞,緊接著,集合的金鼓聲也被“咚咚”敲響!

    軍營中傳遞警情用的哨聲共分五等,越往上情況越危機,十面谷向來風平浪靜,上一回出現(xiàn)三聲哨音,還是幾十年前,有近百頭迷路的野象在夜半時分沖進村。

    柳弦安正困呢,聽到哨音,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就稀里糊涂被梁戍放回了床上,屋外的士兵也迅速圍攏,將這處小院嚴密不透風地保護了起來。

    “王爺!”程素月也匆匆前來報信,“山下村子里有異狀,像是……猴子?”

    她說得并不確定,此時太陽已經(jīng)隱沒入山,晚霞也淡了,昏昏沉沉的光罩住整片十面谷,哪怕用千里鏡,也只能看清山下村落里,那些上躥下跳的影子。梁戍接過佩劍,翻身上馬剛離開營地,高林便迎面策馬疾馳而來,手里拎著黑乎乎一團不知何物。

    程素月原本還在瞪大眼睛仔細分辨,辨清之后,胃里剛吃進去的食物卻翻涌起來,無他,實在是惡心過了頭。那是一個近乎于五歲孩童身形的……人,渾身皮膚發(fā)灰,臉上有腐敗的紋路,眼球灰白,瞳仁發(fā)紅,手掌干枯,指甲彎而鋒利,灰白如雜草的頭發(fā)被高林提住,使得整副五官都在詭異地往上揚,竟然顯露出一個笑臉。

    一個足以讓所有見過“他”的人,做十天噩夢的笑臉。

    更別提喉嚨口還有個血呼刺啦的黑洞。

    “這是什么鬼東西???”高林自己也很受驚,“一進村就橫沖直撞,跑得比獵豹更快,翻墻拆瓦,嘩啦啦撞翻了十幾戶人家的桌椅板凳,幾十個男人都沒追上它,最后還是因為跑得太快,自己挺直脖子撞上了我的劍?!?/br>
    梁戍問:“只有這一只嗎?”

    高林一愣:“???我在的時候,只有——”

    話沒說完,哨音又接二連三響徹云霄,這回竟足足有四聲之多!駐軍已經(jīng)整裝趕往山下,梁戍馬鞭一振:“走!”

    高林答應一聲,把手里的東西往前一扔,程素月被迫接住,與這玩意來了個近距離接觸,差點又吐出來。

    “帶去給柳二公子看看!”

    “……”

    程素月猶豫,我真的可以帶嗎,萬一嚇到柳二公子,事后咱倆會不會被王爺扣錢。

    但轉念一想,那可是白鶴山莊出來的人,從小就剝頭皮。

    于是最后還是拖著這“戰(zhàn)利品”回了營地。柳弦澈此時也待在弟弟房中,聽到外頭的護衛(wèi)突然干嘔聲一片,心中費解,兄弟兩人雙雙走出門來:“出了何……這是什么鬼東西?”

    “我哥在山下村里抓到的?!背趟卦碌溃皯摬恢惯@一個,王爺已經(jīng)趕過去了?!?/br>
    柳弦安命人點亮院中所有的燈籠,挽起袖子戴上手套,上前仔細檢查了一下,道:“像是鬼童子?!?/br>
    柳弦澈也曾聽過這個傳說,巫師會用草藥和石灰將女童的尸體脫水,換上彩衣釘上木樁,舉在手中陪自己一起走街串巷。他道:“鬼童子雖說聽起來詭異恐怖,但究其根底,不過是一具干尸人偶,如何可能會跑會跳?”

    “我只是說這個炮制手法類似于炮制鬼童子。”柳弦安道,“但又并沒有將童子完全殺死,應該是用了某種毒蠱來控制大腦與經(jīng)絡,使其力大無窮,變成古怪的野獸?!?/br>
    “找一處空屋吧?!绷页旱?,“剖了看看?!?/br>
    柳弦安點頭:“好?!?/br>
    面不改色,淡定從容。

    什么叫專業(yè)。

    白鶴山莊,厲害厲害。

    而山下的驍王殿下,也同樣十分厲害,手持長弓百步穿楊,箭矢帶火,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噼里啪啦的影子,而后重重穿透邪物那嬌軟的眼眶,引來一片嘰嘰喳喳的慘叫!

    村里估摸有七八只鬼童子,駐軍左右包抄,解決了五只,另有一只身形要更大些的,儼然一副頭領模樣,先是蜷縮在墻角沒有動,待眾人一起攻上前時,突然“砰”一聲,生生用頭顱將墻壁撞出一個大洞。

    “?。 蔽輧鹊霓r(nóng)婦驚懼地尖叫出聲!

    村口的高林反手一劍,將一名鬼童子斬殺斃命,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眼前就“嗖”地劃過去一道黑影,伴隨著嬰兒細弱的啼哭聲,和身后官兵的大喊:“高副將,攔?。r??!攔住??!它搶了個孩子走!”

    攔什么住,別嘶吼了,沒見那玩意已經(jīng)跑得連影子都沒剩一個?高林暗罵一聲,重新上馬欲追,梁戍卻已經(jīng)策馬從他身邊馳過,颯颯帶風,長劍染血。

    “你們幾個,去跟著王爺!”高林調轉馬頭,“其余人隨我進村!”

    “是!”

    鬼童子一手抓著嬰孩的襁褓,僅靠雙腿和另一只手,佝僂著身形在樹木枯藤間來回穿梭,速度竟也絲毫不減!嬰孩的哭聲已經(jīng)弱得幾乎聽不著了,眼見前方已經(jīng)逼近瘴氣白霧的邊緣,梁戍拉滿長弓,隔著重重樹影,凌空一箭!

    “撲哧”一聲,鬼童子的脖頸被精準射穿,踉蹌兩下,腳步也有所放緩。幾名士兵趁機撲上前,想將嬰孩搶回來,對方卻像是被徹底激怒一樣,發(fā)狠地一甩,將手中襁褓重重拋向另一邊!

    那是不高不矮的一處斷崖,成年人摔下去可能還能僥幸保住命,幾個月的嬰兒只怕兇多吉少。她哭哭啼啼地從棉被里滑脫,小小一團脆弱的生命就這么直直往下墜!就在這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一個人突然從高處躍下,牢牢將嬰孩抱進懷中,右手拔劍出鞘,再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將鋒刃釘入崖壁!

    金屬劃出一串火星,最終劍刃順利卡入一處裂隙,讓他懸掛在了石壁上。

    嬰孩還在“哇哇”大哭著。

    “常少鏢頭!”士兵們聚在斷崖處喊話,“你再堅持一陣,我們這就放繩子下來!”

    “好!”常小秋一手抱著嬰孩,一手握著劍柄,臉掙得通紅!山間夜風寒涼,他低下頭,用自己的臉貼著小孩的頭,想傳遞一些溫度過去,有時候風變大了,就吹得他整個人都搖來晃去。執(zhí)劍的手已經(jīng)徹底被凍僵了,血管里流動著的不像血,倒像剛從雪里取出來的針。他艱難地抬起頭,剛好看到梁戍也站在高處,風吹得他衣袍飛起,面容逆光,宛若天神。

    這風,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常小秋艱難地想。

    為了能在王爺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他甚至還強行醞釀出了一個云淡風輕的笑容來,力圖泰山崩于頂而面不改色。

    看得正在山頭結繩的士兵們就很心焦,擔心少年是被凍傻了,出現(xiàn)了幻覺,怎么還傻笑開了,于是加快速度,簡直十指翻飛。

    終于,在滿面微笑的常少鏢頭神思恍惚,即將堅持不下去的前一個瞬間,一名士兵順著繩索溜了下來,先將他的腰牢牢捆住,又把嬰孩抱進自己懷里,沖上頭的人比了個手勢。

    繩索很快就被拉了上去,卻只有一根被拉了上去,至于另一根……拉繩子的人納悶地問,常少鏢頭是不是被什么樹枝掛住了,怎這么重,完全扯不動。

    “我剛剛下去的時候,沒見哪里有樹啊。”

    一眾人趴在懸崖邊往下看,有人吆喝:“喂!小常!你自己試著動一動!”

    常小秋在腰間被捆好繩子開始,就徹底卸了力,差不多是癱在了半空中,大腦和身體一起癱,只安心等著上頭開始拽。現(xiàn)在聽到大家都在喊,才回過一點被凍僵的魂來,心想,怎么不拽我,倒要自己往上爬。

    爬就爬吧!他咬緊牙關,重新伸手握住劍柄,想要往上爬,卻動彈不了分毫。

    常小秋心里涌起一點不祥的預感,緩緩低頭看向下方,就見一只生有尖銳指甲的枯瘦黑爪,正突兀地“長”在石壁中,牢牢握著自己的衣擺。

    他倒吸一口涼氣。

    “小常!小常!說句話?。∧銢]事吧!”上頭的人又喊了幾嗓子,見他沒動靜,便想順著繩子下去施救,常小秋卻抬頭叫了一聲:“都先別動!”

    他定了定神,握緊繩索,緩緩往下滑了一截。隨著高度的下降,一處隱藏在石壁下方的洞xue逐漸顯露,而在洞xue里,一片灰紅色的光點正在明滅閃爍。

    幾十、上百、甚至是數(shù)百只的鬼童子正整整齊齊地蹲在那里,寂靜無聲地、齊刷刷地與他對視。

    待看清眼前景象后,常小秋瞳孔緊縮,幾乎被這恐怖畫面嚇得失聲大叫!他不顧一切地拉著繩索想往上爬,石洞里的鬼童子卻已經(jīng)尖叫著撲了出來,接二連三掛在他腿上,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

    繩索“嗖”地往下滑了一大截!

    常小秋眼睜睜看著自己離插在石壁中的劍越來越遠,只能靠著拳頭閉眼向下砸去,想要掙脫累贅!可鬼童子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哪怕僥幸砸中一兩只,很快又會有新的一批撲上來,就在他腰間的繩索即將被扯斷的同時,一道凜然劍氣驟然橫掃!

    鬼童子猝不及防,“砰砰”往山崖下掉了一批。梁戍一手握著繩子,凌空飛蕩接住常小秋,兩腳踹得那些仍掛在他腿上的鬼童子顱骨斷裂,又飛身回到崖頂,將常小秋丟回給部下。

    “王爺!”一人將他的佩劍扔了過來。

    梁戍握住劍柄,寒光于手中凝結,幾乎是在一瞬之間,他便重新翻身落入懸崖,再度前往那處石洞,貫穿內里發(fā)狠一揮!

    “嘰嘰哇哇”的慘叫聲中,鬼童子死傷過半,僥幸存活的,也如被炸了窩的毒蜂群,紛紛嗡嗡叫喚著飛速攀爬,他們朝著四面八方的白霧瘴林各自散去,黑色的身影在林間上下彈跳,又很像一只只巨大的跳蚤。

    待這群“跳蚤”消失后,四野便重新恢復了寂靜。

    所有士兵都心有余悸,他們彼此互相看著,半天,憋出一句:“他娘的,怎么會有這么多?”

    “將來或許還會有更多。”梁戍將常小秋拎起來,面容冷峻,“來個人背著他,先回營?!?/br>
    第96章

    營地里的人也已聽說了鬼童子的事, 都覺得邪門至極,西南雖盛行巫蠱咒術,但手法能臟污成這樣的, 也屬實駭人聽聞。高林配合苦宥緊急調遣兵馬, 在每一處村落與密林的接壤處豎起屏障, 以防止又有鬼童子進村殺戮,但這樣始終不是長久之計。

    副官道:“戰(zhàn)線一扯就是百余里, 咱們總不能就這么十年八年地守下去?!?/br>
    可不守,瘴氣密林又實在不是普通人能隨便往里闖的地方。副官也提議,是不是能組織一批土生土長的本地士兵, 再由獵戶帶路, 進去探探究竟, 卻被苦宥否決。

    “太危險了, 得不償失?!彼f。

    所有人都低估了白福教的“本事”,竟能在密林中養(yǎng)出如此數(shù)量的童蠱,至于孩子是從哪里來的, 西南近十年來丟失的婦人與孩童,加起來數(shù)量何止上千??噱睹嫔F青,高林拍拍他的肩膀, 安慰道:“你才來這多久,況且上任后也做了不少實事, 到現(xiàn)在邪教那群人還在懸賞萬金買你的人頭,倒不必太自責?!?/br>
    苦宥問:“王爺現(xiàn)在何處?”

    高林猜測,估摸還在常少鏢頭那里。

    常小秋除了手有些凍傷外, 腿腳也被鬼童子抓咬出了血洞, 萬幸的是它們身上并不帶毒,只需要做簡單的清創(chuàng)與縫合, 當然了,縫合的事還是得由柳大公子親自來。

    柳弦安從床邊站起身,把位置讓給哥哥,柳弦澈從阿寧手中接過銀針,頭都不抬地吩咐:“你再去看看那具童蠱,將余下的部分剖完,我一個時辰之后過來?!?/br>
    周圍一圈仆役都很納悶,這柳家兩位神仙公子是不用睡覺的嗎?怎么忙一個晚上也不見累。柳弦安答應一聲,在一片崇敬的目光中,面不改色抬腳跨出門,身姿飄然似仙,徑直向著一處池塘穩(wěn)健走去。

    院子里的丫鬟花容失色:“欸欸欸!”

    關鍵時刻,幸有驍王殿下及時出現(xiàn),將人往懷中打橫一抱,大步帶走。

    柳弦安還在迷迷糊糊地說夢話:“我就在路上睡會兒?!?/br>
    梁戍答應:“好。”

    而后便將人帶進臥房,寬了衣服鞋襪,用被子裹好,又放下層層窗紗,遮出一室足以安眠的暗光。收拾好這一切后,梁戍轉身想出門,還沒走到門口卻又折返,俯身吻了吻那微涼的鼻頭。驟生此亂,他亦是頭痛,唯有在看著心上人的睡顏時,能稍得片刻安寧。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很久,久到醒來時大腦仍一片渾噩,在夢境的余韻中問阿寧:“今夕何夕?”

    阿寧回答,倒是沒有大夢三千年,就五六個時辰而已,現(xiàn)在沒到吃飯的時間,公子可以再睡會兒。

    不睡了,柳弦安打著呵欠說,我要去將剩下的鬼童子剖完。

    “大公子已經(jīng)把剩下的活都干完了?!卑幍溃八麖耐M里取出了不少蠱蟲,看起來瘆得慌,有些早已在腦內生根,說是沒有別的法子能解,只能殺,況且……況且也沒必要解?!?/br>
    說到后來,他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鬼童子眼下雖兇殘,可在它們生前,卻全都是天真無邪的小孩,若沒有白福教那些歹人,這些孩子本該在家人的疼愛下無憂無慮地長大,而不是成為被鎖在瘴氣中的怪物。阿寧向來是向善的,但此時也忍不住狠狠地想,邪教作惡多端,真該被千刀萬剮。

    柳弦安坐在床邊,問:“王爺在書房嗎?”

    “不在?!卑幍?,“王爺只睡了兩個時辰,便又帶著高副將與苦統(tǒng)領他們去了山下,應當是去巡查防御鬼童子的隊伍。”

    柳弦安道:“那我們也去山下看看。”

    他的騎術目前已經(jīng)很好了,哪怕是高頭戰(zhàn)馬一樣能熟練駕馭,一路握緊馬鞭風馳電掣,“嗖”一下就從正在伸懶腰的大哥身邊擦了過去,連一片影子也沒有留下。

    柳大公子:“……”

    剛剛鬧過一番亂子,山下的村落卻并不像柳弦安想的那么風聲鶴唳,相反,還挺人聲鼎沸。大家都聚集在曬糧食的大場里,黑白繩和五色繩掛滿樹梢,一名身穿彩衣的婆婆正坐在高臺上,低低吟唱著一首悲涼而又婉轉的歌,歌聲像是有一種奇妙的魔力,能穿透每一位聽者的心。

    “是安魂曲。”梁戍站在柳弦安身后,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輕聲道,“唱給密林中那些不幸的孩童。”

    風拂過眾人的頭發(fā)和臉頰,也帶著歌聲飄向了一重又一重的深山間,像是婆婆慈愛的雙手,顫巍巍撫摸著那些飽受折磨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