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故人
仇紅在明樂湖中宿了一夜。 蕭胥前來見她時,她正在那扁舟里端坐著束發(fā)。 昨夜更深露重,她睡在船上,烏發(fā)被水汽濕潤,今日醒來,頗有些凌亂。 蕭胥步子極輕,自長廊走近湖岸,身上淺淡的墨香濃重些許。叁年前梁帝親自任命,由他主持領(lǐng)崇文館眾人修史,他就像是在凌云軒扎了根,終日與筆墨相伴。 蕭胥平日里便手不釋卷,這史書一修,崇文館那造價不菲的萬年墨香更給他身上添了幾分歲月滋味,十尺之外,仇紅都能嗅出來者何人。 她頭也未偏,正想說話,指間青絲卻被人接管了去。 蕭胥停在離她小舟叁步遠的地方,人站得筆直,只是微微收住下顎,抬手,極自然地從她手里將亂發(fā)輕握進掌心,五指擦過她手背,一瞬溫熱。 “......卻不知道為何要宿在這船中?!?/br> 語氣極淡,卻含了惱她的意味。 似不夠一般,蕭胥接著又評:“睡船上也罷,好歹也挑只看得過去的?!?/br> “方才聽寺中僧者說,早上幾個年紀較小的僧徒正要將寺中清算出的棄物一并收齊,拖到后山一并處理,卻發(fā)現(xiàn)這只名在單上的竹舟不知去了何處……” 他邊說邊用五指梳開她發(fā)尾,動作很輕,語氣卻很揶揄,“沒想到就幾年不入朝堂,仇大將軍就墮落到拾人'破爛'的地步了?!?/br> 仇紅:…… 她才醒,被劈頭蓋臉打趣了一遭,意識還是懵的,接不上話。聽蕭胥這般一說,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一般,自己的處境有多狼狽。 記憶回籠,想起昨日宴席上被幾位朝中“舊友”爭搶著攀談的畫面,她脖子一緊,想到什么,極為痛苦地開口:“是王長安...” “王大人,兵部那位?”蕭胥頓了頓,看她肯定的眼神,臉色微變。 仇紅不問朝堂數(shù)年,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哪怕在此之前,她在朝中身居要職那幾年,也因為武將身份,不多涉文政,常年駐守云疆,游離于京城官場之外。正常來講,這些文士是不會輕易與她打交道的。 但架不住如今朝堂風云變幻,兩派矛盾之時,所有人都等著試探她的意向。 這些場合,往常有蕭胥這個徒弟在一旁,替她對答如流,滴水不漏,她從不cao心這些。 昨日她是不得不赴宴,蕭胥又早已不是她徒弟,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未從正門進入,還是被王長安之流抓了個正著,將軍短將軍長的,她被逼得煩了,提前離席,又怕他們到她府上去堵,為圖清靜,才出此下策,半夜偷進明樂湖。 仇紅不愿多提,只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方才還舌燦如蓮的人一下卻如啞了一般,蕭胥不答她的話,只催促她快些從小舟里出來。 這小舟空間極窄,裝她一個都是勉勉強強,絕無可能再多。 蕭胥人高馬大,自是進不來的,他嫌仇紅此時的位置令他施展不開,動了動指骨朝外:“出來?!?/br> 仇紅眨了眨眼,考慮到對方已經(jīng)拿捏她要害,乖乖地從舟中起身,又借著蕭胥伸出的手穩(wěn)住身子,一步輕巧地跳上岸沿。 蕭胥做事利落,綰發(fā)這類小事幾乎不需費什么時間。 待他替仇紅系好發(fā)帶,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伸了伸腿腳,舒展筋骨。 蕭胥卻并不滿意她的頭發(fā),皺著眉去尋珠釵之類的飾物,讓她的頭發(fā)看上去更加妥帖。 仇紅卻不想再折騰,連忙打斷:“找我何事?” 蕭胥平日甚忙,一般不會輕易來找她,除非有要緊之事。 蕭胥頓了頓,吐出兩字:“東宮。” 仇紅眼前忽地閃過一瞬宋允之蒼白的臉。 “可是太子......” 蕭胥察覺她語氣,眸中微暗,淺淡道:“并非?!?/br> 接著又說:“太子一切都好,是.....” 沒來得及說完,廊外傳進一陣玉環(huán)清脆。 兩人齊齊看過去,只見連廊拐角,一人身著鴉色官服,正朝他們二人所在疾步走來,腰上玉環(huán)相撞,不甚悅耳。 雖未看清容貌,但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敢在來見她時,步伐這樣張揚。 當朝丞相,寒賦。 下意識的,仇紅走近蕭胥身邊,把蕭胥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蕭胥卻紋絲不動,摁住她的手,坦言:“你知他厭惡的從來都是你,并非我?!?/br> 仇紅:“......” 見她主動靠近,蕭胥順勢從衣袋中抽出一支木簪,順手就要往她發(fā)間去,還未來得及動,寒賦已經(jīng)停在他們二人不遠處,那雙烏色的眼眸掃過蕭胥觸碰她發(fā)絲的手,眼光盡是冰涼。 寒賦微微頷首,勾起一個極輕蔑的笑,開口,用他足以殺人的語氣諷道—— “我竟不知仇將軍已病到如此地步,竟連手腕也無法抬,綰發(fā)入釵之事也要勞煩蕭大人這雙修史鐫刻金貴的手?!?/br> 果然。 寒賦。人如其名。 有時仇紅這個被蕭胥痛罵毫無感情、無知無覺的人,都深覺此人冷漠得可怕,心冷如寒。 仇紅與他相識數(shù)十載,朝中無人不知,他們二人之間,確有血海深仇。 一個武將,一個文官。 倒不是歷朝歷代文武互相輕視那般的不對付。 仇紅就從未把什么人放在眼里過,她我行我素慣了,數(shù)十年軍旅生涯,舞刀弄槍,人心之間那些博弈糾葛,她不關(guān)心,也不在乎。 這也算是“目中無人”,但她也知分寸,盡量并不結(jié)仇,她實在對于人為敵毫無興趣。 可是寒賦這人...... 嗯。他根本就不算人。 蕭胥是從不與人起沖突的,而寒賦心腸之毒,蕭胥在朝中以仇紅之徒的身份為官的那幾年,不曉得受了多少寒賦的漠視冷眼,冷嘲熱諷。 他一向能忍,風輕云淡的性子,幾乎從未與寒賦正面起過沖突。 按他以前的話說:“為了你和丞相起沖突,不值。” 仇紅便指望不上他,但今日蕭胥卻不知中了哪門子怪病,還不等仇紅反唇相譏,他先一步開口,聲音不大,卻落地清清楚楚。 “阿紅是我叩禮拜請,名正言順的師父,即使如今沒有這層身份,往日情分也不減分好,蕭胥自認,仍是分內(nèi)之事?!?/br>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仇紅倒不知道蕭胥這小子竟有這般良心,當即目瞪口呆,被蕭胥拍住后背,低聲提醒—— 下巴收回去。 好在對面的寒賦似乎并未注意她。 寒賦的五官絲毫不動,臉色卻已差到極點。 半晌,仇蕭兩人才聽見他一聲—— “阿、紅?!?/br> 寒賦把這兩個字咬得極輕蔑,那雙墨色的瞳仁里極快地閃過一刃白光。 仇紅只覺得渾身一顫。 時空仿佛凝滯,直到寒賦再度開口—— “卻不知哪里的師徒道德,是互稱其名?” 不等他們回答,寒賦又說:“你們二人有沒有這樣的情分,我不知道?!?/br> 他冷笑一聲,“但有些人的確狼子野心.....我是清清楚楚的。如今少了一層身份遮掩,就連裝裝樣子,都懶得了?” 寒賦這人的脾氣是不是越來越差了。 仇紅聽得云里霧里,一旁蕭胥卻已面色漲紅,仇紅幾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顫抖。 寒賦仍一臉云淡風輕,雙眸安穩(wěn),一絲不亂。 半晌,像欣賞夠了蕭胥啞口無言的樣子,他才大發(fā)慈悲地略過此事,發(fā)話道:“你,跟我過來?!?/br> 話雖指的是仇紅,但他甚至沒給她一個眼神。 ? 仇紅當然不...... 她不敢不去。 蕭胥反應過來,說:“我同她一起?!?/br> 寒賦穩(wěn)站如山:“林無隅林尚書的婚宴,蕭大人也要旁聽么?” 林無隅的名字一出,蕭胥和仇紅幾乎都瞬間失了言語。 寒賦:“我倒是并無意見,只是蕭大人雖在朝中數(shù)年,卻與林尚書關(guān)系實在陌生,我倒不知蕭大人何時變得如此熱切心腸,竟也開始關(guān)心同僚婚配......哦,想來也是從仇將軍那兒習來的優(yōu)良品德吧?畢竟你們師徒情分,天地可鑒。” 這番話說得蕭胥忍無可忍,仇紅當機立斷,拉住蕭胥,勸他:“蕭胥,去外面等我?!?/br> 蕭胥頓了頓,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權(quán)衡數(shù)秒,不再多話,忍著情緒走了。 蕭胥一走,仇紅只覺這湖邊氣溫頓降十分,幾乎是硬著頭皮才問出口:“…林楊二人婚配,寒相來找我商討什么?” 寒賦卻沒立即回答她。他仍是沒看她,目光落在明樂湖中央波紋,神情是一貫的冷淡。 “仇紅?!?/br> 他總算不裝了,直呼她名,語氣不善。 “林無隅娶的是楊知微?!?/br> “所以?” “所以,這不是林楊兩家的事,也不是你和林無隅之間的事。” 這句話聽上去更咬牙切齒。 仇紅眨了眨眼,寒賦在這時終于看向她,雙眼薄涼,道:“ 你心知肚明,這是誰的一步棋。也是萬萬不能出錯的一步棋。” “所以,丞相今日親自前來,是來警告我,別毀了這場婚宴?” 仇紅幾乎要笑,反問他:“試問丞相為何會覺得,我不愿他們二人婚配?” 寒賦卻像被她這一句話刺痛神經(jīng),語氣里竟有叁分啞然:“是啊......” 她向來如此鐵石心腸。 怎會因任何人動容。 半晌,寒賦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怎會疑你?!?/br> 他低頭望進她的雙眼,仍是平靜,一絲波瀾也無。 說完這句話,寒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仇紅以為他仍然不信,想了想,繼續(xù)說:“至于林大人。寒大人,您也大可放心。他不是不會有半點差錯?!?/br> 寒賦卻像將與她對話的興趣耗盡了一般,不再愿與她消磨半個字的時光,頭也不回地走了。 寒賦前腳剛走,蕭胥便立馬回到她面前。 蕭胥沒有立即搭話,他今日來不也全為了東宮之事,林無隅的婚宴,也是他必須要來找仇紅的原因。 他看著仇紅,沉默半晌,只道:“林無隅,他分得清輕重的?!?/br> 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不過他并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還是她會不會去。 “你…是要去的?” 仇紅沒能立即回答。 寒賦走了,她才有氣力去回想他方才說了什么。 她忽然覺得林無隅的樣子在記憶里模糊了,一別半年,如今聽到他的消息,竟覺得陌生許多。 林無隅的書信還躺在將軍府的書閣,字字句句,她好像從未讀完過,又從未真正記得他寫了什么。 只記得那年他自入京,走馬上任要職。 皇城外重逢,旁人艷羨他春風得意,前途無量,他只追著她離席的方向,喊她姓名,剖白道: “我是為你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