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坊內(nèi)一向把守甚嚴(yán)，更不要提林府左右，光是京城巡軍一日便要來回十趟，只是無論如何安防，總攔不住她仇紅的。

    更何況上林府的墻，她是輕車熟路。

    永興坊林府，前身是梁帝摯友已故秦國公潛邸，秦國公生時(shí)好喜文弄墨，潛邸中家居陳設(shè)亦有情趣，亭臺林立，迭山理水，移一步換一景。

    仇紅一向隨心所欲，拜訪林府，從來不正兒八經(jīng)遞上拜帖，自報(bào)家門，由正門被恭恭敬敬請進(jìn)府中，她習(xí)慣走不尋常之路，林府的亭臺樓閣又修得極有格調(diào)，不親自爬一爬，豈不浪費(fèi)這風(fēng)景大好。

    林無隅縱有無奈，只能將她常登上的一處斗拱改得平了些  ，硬生生壞了這飛檐統(tǒng)一之景。

    改了斗拱做平，林無隅心細(xì)如發(fā)，還給她設(shè)了放糕點(diǎn)盤子的小幾。仇紅不來時(shí)，偶爾會(huì)有幾只野貓?jiān)诖孙柛埂?/br>
    仇紅到時(shí)，她已有許久未來，卻并未清晰的陌生之感，林府內(nèi)外，放眼所及之處皆是毫無變化，仿佛時(shí)間凝滯，未有半分之變。

    仇紅沉吟片刻，將自己準(zhǔn)備的酒禮放到一旁，她專挑尚早的時(shí)辰前來，是有目的的。擒賊先擒王，林府婚事肯定是從林府打聽來得方便，她不過多猶豫，快速地將長發(fā)束緊，腰肢一展，足尖輕點(diǎn)，便無聲落地。

    她來的是林府內(nèi)院，一墻之隔的宴席外廳正緊鑼密鼓地籌備夜晚婚宴。此時(shí)內(nèi)院鮮少人影，仇紅入室如閑逛，異常自在。

    她目的明確，要去林夫人所居之地，印象中此人的臥房在內(nèi)院之北，仇紅還未跨過那斗拱門，便聽得一陣啜泣之聲徐徐而出。

    仇紅貼墻而行，靠近臥房窗欞之處便縱身一躍，停在屋上房梁，只聽得屋內(nèi)兩道聲線，一主一仆，一道泣音哽咽，一道不停寬慰。

    “...夫人，別哭了，今日大喜，怎好這樣哭得兇呀？”

    “你又叫我怎能不哭呢，我盼了大半輩子，如今終于盼到無隅得以成家，人生又一圓滿，我心愿得以了全，實(shí)在是不得不歡喜......”

    說罷，又哭啼起來，比之前更兇。

    丫鬟只能替她擦著眼淚，嘴上仍一刻不停勸著，說干了口舌，林夫人仍是一點(diǎn)沒收住淚水。丫鬟沒了辦法，正苦惱著，又突然瞥見窗外紫薇花，嬉笑道：

    “夫人歡喜就足夠了，可再不要哭，晚上新娘子到了，見著您臉上淚痕，要叫人家姑娘難過的呀。知微小姐關(guān)心愛護(hù)您，要是見了您這樣子，可不是心疼百倍，若是跟您一同掉了淚，那才是出了大事！”

    一提到楊知微，方才還低聲啜泣的林夫人忽然止了泣音，丫鬟的話戳中了她心中擔(dān)憂，連忙清嗓拭淚。

    “這倒是我想得不周全了，的確不能叫知微瞧見我這樣子，她這姑娘心慈念善，又是難得地孝敬我，我這一哭，她指不定又要多為我傷懷...這可不行?！?/br>
    林夫人說著，總算平靜下來，又對丫鬟續(xù)道：“老天保佑，無隅能與知微這樣好的女子相識相知，又情定終生，結(jié)了這輩子的緣，jiejie黃泉之下有眼，也定會(huì)祝福他們這一對眷侶，長長久久，恩愛不疑?！?/br>
    仇紅正聽到這里，房外突然來了幾個(gè)下人，腳步匆匆，聽他們高聲喜言，是前院布設(shè)已畢，林無隅來請林夫人親自過目。

    仇紅沒有多留，未等林夫人一行人先行離去，她先一步縱身翻過內(nèi)院高墻，一路返回，重新到了她放酒的斗拱之上。

    即使是在這里，她也已經(jīng)能瞧見宴廳陳設(shè)，紅絨錦緞，玉屏高座。

    林府上下都在為了這大喜之事忙碌，仇紅端坐下來，聽得耳邊人聲嘈雜，卻都無一例外，皆是欣喜奮然之聲。她來過林府許多次，從沒有一次見過所有人喜上眉梢，滿面春風(fēng)的模樣。

    或許這就是一場普通無過的婚宴而已，珠簾繡幕，合巹嘉盟。

    仇紅緊繃的身子松軟下來。她微微垂目，看著那小幾面上塵埃，忽覺腳下松弛，明明是平地，卻也難站立輕松。

    她只好穩(wěn)坐下來，脊背后靠，才發(fā)覺觸到梁木平滑，并不硌得她生硬，她心下一軟，這些天難得能睡好覺的疲憊之感忽地涌上。

    多年行軍打仗落下的壞毛病，太過安靜之時(shí)總是睡不安穩(wěn)，反而人聲鼎沸，一片鬧聲之中，仇紅才能放心入眠。

    將軍府中就她和李管家兩個(gè)活物，她不愛說話，李管家也是個(gè)沉悶性子，兩個(gè)人湊一起甚至不能對話超過十句，別說人聲了，就連鳥雀都不愛光臨她府中林木，也無怪外國之間傳她兇神惡煞，地鬼之氣難近活物。

    總而言之，她一向歇息得不大好，今日躺在此處，聽著底下人聲，竟覺得分外舒適，不知何時(shí)雙眼一閉，睡了過去。

    這一覺，竟直接睡過了吉時(shí)。

    仇紅是被一陣極冷的風(fēng)吹醒的。她四下茫然，醒來時(shí)林府燈火通明，張燈結(jié)彩，看得她頭腦混沌，不知魂在何處。

    她剛站起身，精神還未清醒，就聽得屋檐之下一道極冷的聲。

    “下來?！?/br>
    簡短兩字，極冷的聲調(diào)。分明是寒賦。

    仇紅循聲望去，果然見到寒賦立在樹下，周身是繞不開的肅殺之感，縱使眼前映著燭火融輝，也絲毫沖其不淡。

    寒賦雖是仰頭看她，仇紅卻沒生出半分居高臨下之感。

    寒賦見她毫無行動(dòng)，也不急，只是盯著她雙眼，喊她姓名。

    “仇紅。”

    仇紅本不想下，奈何被這一聲喊掉了魂，茫然之中動(dòng)作一大，放在腳邊的隨禮就這么遭受一擊，滑出斗拱，掉下檐臺。

    仇紅眼睜睜看著它下墜，怕它摔個(gè)粉碎之余，又恐它砸到寒賦。

    而寒賦早就預(yù)料到了，卻是動(dòng)也未動(dòng)，任那禮盒自他肩旁擦過。

    仇紅：“……”

    到底該是喜是悲。

    仇紅只得跳下斗拱，看也不看寒賦，就要折腰去撿，寒賦動(dòng)作更快，先一步止住她動(dòng)作，見她蹙眉，只又道兩字。

    “碎了?！?/br>
    仇紅不是不信，只是她習(xí)慣了與寒賦作對，他說如何她就偏不如何，只當(dāng)他是啞巴。可還不及她伸手去撈，那禮盒尾端已經(jīng)濡濕一片，暈成深色。

    正如寒賦所言，碎得干凈，酒液已經(jīng)淌了滿地，熏醉了林府地磚。

    仇紅不知該做何表情。

    更讓她難解的還在后頭。許是這一聲動(dòng)靜太大，府門外傳來一道凌厲女聲由遠(yuǎn)及近。

    “是何人......”

    推門而開，那聲音主人見到寒賦，迅速話音一轉(zhuǎn)，喜上眉梢。

    “原是寒相到了！”

    仇紅站在寒賦身側(cè)，垂目打量面前的婦人，眼眉貴氣，打扮十分華麗，又一副主人姿態(tài)，仇紅立刻警鈴大作，猜出這人一定就是林無隅的泰水大人，楊知微的生母。

    仇紅頓覺不自在，往后一退，寒賦卻更眼疾手快，扼住她腕骨，將她定在身邊，動(dòng)彈不得。

    “我兩手空空，這樣去有失禮節(jié)......”

    她理由正當(dāng)，寒賦怎么能不同意，而寒賦到底是寒賦，不等她說完，寒賦不知從何處拿出了兩只錦盒，堵住了她的話頭。

    在仇紅驚訝的眼神注視下，寒賦面不改色，不緊不慢地陳詞。

    “一點(diǎn)薄禮，聊表心意，恭祝新喜?！?/br>
    那兩只錦盒由寒賦親手交出，楊夫人立刻樂不可支，如蒙大恩，吩咐身后幾個(gè)做事麻利的家奴帶他們二人入府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