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白月光
月黑風高。 斷石崖在京城以西,往后十里一座連綿隆起的山脈,上有一座桓昌館,那是皇家歷年祈福拜祖之地。 仇紅并不禮佛,也不信鬼神。 那地方,她此生只去過兩次。 其中有一次,是為了給裴映山上香。 世人總覺得時間殘忍,但仇紅渾然不覺,她有著天生的頓感,對于人情,對于時間。裴映山死后,她才真切覺得,世事無常,時間有痕。 裴照川回來得太猝不及防,仇紅本以為回京之后,她能逐漸地忘卻云疆的人和事,包括守不住的萬夜營,包括逐野,包括他們裴家人。 裴照川自小與她不對付,仇紅也從來不知怎么與孩童相處,裴映山軍務(wù)繁忙,帶孩子的事拋給了偃月營眾人,仇紅又是主將,于情于理也得替裴映山分憂。 裴照川是個皮性子,她就耐心地追在他后頭跑,云疆天高地闊,裴照川玩兒得不亦樂乎,仇紅就在他后頭守著,跟著,寸步不離。 裴照川煩她,問她要裴映山,仇紅啞口無言,又說不來哄孩子的話,每回都吃裴照川的閉門羹。 幾年過去,人長得大些了,裴照川一改往日脾性,愿意過來招惹她。時過境遷,仇紅的性子一點未變,對于裴照川的親近,卻一反常態(tài),選擇退避叁舍,盡量不與之結(jié)交。 她心里清楚,與其說是避裴照川,實則是避開那張與裴映山有幾分相似的臉。 她心中嘆息,裴映山于她有知遇之恩,當年力排眾議助她領(lǐng)軍,又毫不猶豫將偃月營托付給她,若說戰(zhàn)前是仇紅為自己提刀,那人前,就是裴映山為她立足。 裴映山德行之好,世間找不出第二個。 今日再見玲瓏,仇紅本意料之中會吃她臉色,玲瓏對她發(fā)難,理所應當,她該受。玲瓏卻不表露出一星半點的芥蒂,想來也是故人相見,在仇紅這里,想起了裴映山。 仇紅心頭有澀。 裴映山死前,只交代了仇紅為他做兩件事。 一,無需為他埋骨,他愿意化在野上,云疆的風沙里。至于家中親友,只需取下他的鎧甲送回京城,為他修一座衣冠冢即可,若有人掛念,至少能來他墳前一哭。 二,去往平康里,為玲瓏贖回自由身,告訴她,天地之闊,只需找到自己的歸處,好好活。 這其中有情嗎,仇紅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與裴映山朋友一場,他的遺愿,自己無論如何必須完成。 玲瓏走前,并不知道裴映山人之將死,只是雀躍垂淚,在仇紅面前千恩萬謝,感激裴映山大恩大德。仇紅說不出話,面前玲瓏大喜過望的容顏太過美好,她不忍打擊。 于是送她出關(guān),目送她如歸燕般還巢。 玲瓏走前向她許諾,自己會如裴映山所言,好好活下去,活出一個樣子來,到那時再回云疆,與他們重聚。 仇紅啞口無言。 玲瓏走后過半月,裴映山的死訊傳遍后梁。 仇紅不知道玲瓏會有何反應,她只知道裴照川此后一年未同自己講過半句話,只知道她當時未對裴映山有過的想念,時至今日,終于全部蔓延至五內(nèi)。 裴映山,如今是真有些想念你。 她有些疲憊,烈風在她身側(cè)安靜地銜草,鼻息溫吞,馬鞍暗錯鎏金,在草地上映出點破碎的光來。 瞧見烈風,仇紅又無法避免地想起今日凌霄寺內(nèi),蕭胥所言。 凌霄寺不是個拐彎抹角的好地方,那里人多眼雜,口舌眾多。蕭胥挑在此處,目的明確,一是不想她動怒,二不想她逃得輕而易舉。 小半月未見,他人又清瘦了些,本該合身官袍穿在身上,竟有些不勝衣重的脆弱。 仇紅本打算先開口,至少關(guān)切他兩句,再說其他。卻不想蕭胥并無與她寒暄之意,見烈風順利帶著她來,開門見山,要她擇日回朝當值。 “你大費周章叫烈風帶我來,就是說這個?” 仇紅不知該作何表情。 她眼底有極淺的怒,蕭胥當然知道,但他不想去順,也不想委婉,朗聲再道:“這是太子的意思。” 仇紅一怔,宋允之的事情早被她拋到九霄云外,她自顧不暇,對于宋允之少了必要的來往,經(jīng)蕭胥一提醒,才想起東宮禁內(nèi),還有一個人需要她在左右。 蕭胥見她表情瞬變,心中滋味翻涌,嗆在他喉口,最多最濃的還是苦。 仇紅總是如此,她想偏袒,想在乎的永遠表現(xiàn)在外,不在意,不關(guān)心的也從來不屑一顧。 要她還朝一事,若是他蕭胥來勸,她必然有怒,但如換了一個人,說是太子的意愿,她就會立馬換一張臉色,那雙眼睛里還會溢出些他平日都瞧不到的關(guān)切。 蕭胥費了很大力氣才沒將五指成拳。 他們彼此沉默著結(jié)束了這一次見面。 仇紅心煩意亂,出了城到現(xiàn)在,一顆心就沒停止動亂。腦中有另一個聲音勸自己:想的事情太多,干脆就不要想,眼下只有一件要緊事,除了斷石崖,什么都別放心上。 如此理順,仇紅靜下來。 她比約定時間來得還早,既然已經(jīng)出城,那便干脆與烈風再悠悠地跑上幾圈,累了便在樹上歇息,城外寂靜,歇足了,月色曬到眼簾才慢吞吞醒神。 眼縫未開,只聽得耳側(cè)馬蹄嘩然,火光漸近,林中有箭簇破空之聲。 “咻——” 竟是起了亂子? 仇紅登時回神,跳樹上馬,牽著烈風便躲入暗處。她潛藏身形,手中韁繩拉緊,從懷中摸出幾片單薄鐵刃,閉氣凝神,悄無聲息地探察前方景象。 箭簇聲還在響烈,甚至在朝她藏身之處靠近,仇紅并不妄動,腦中卻活泛,斷石崖今晚到底會出什么事?傅晚晴是不是在誆騙她?! 風聲鶴唳,仇紅繃緊神經(jīng),一個赤足散發(fā)的少年忽地撞進她的視線,隨之而來的是緊跟不舍的一隊人馬。 仇紅定睛一看,那十余人一縷著黑衣,披斗篷,戴紗帽頭笠,滿身肅殺之氣,彎弓搭箭,已將那手無寸鐵的少年團團圍住。 仇紅能聽見那少年喘亂的吐息,他步伐已近跌撞,形似鬼魅,本還在奮力逃跑,腳下卻一滑,骨頭全碎了似的,輕飄飄撲在草間,登時膝處血流如注。 那少年衣物零碎,可以瞥見滿身觸目驚心傷痕。 仇紅微蹙眉心,那隊人馬已經(jīng)將少年所在圍得水泄不通,其中領(lǐng)頭人物居高臨下,接過身邊人遞來的弓弩,調(diào)整準心,直直地指向少年咽喉。 這一箭,是直沖著他咽喉命脈而去的。 仇紅下意識想到“誠意”二字,來不及反應,本能快過理智,兩指一迸,鐵刃登時出手破箭,將那催人性命的箭身折在半空。 “誰?” 眾人齊齊看向仇紅藏身之地,皆是亮刀搭箭,向她逼近。 仇紅隱在樹后,聽見腳步聲迫近,也不急,只是看清了這些人的陣仗,兀自想著,或許本沒有什么誠意,傅晚晴只是想要她的命。 可她的性命要是真那么好取,某些人何必對她如此提防呢? 仇紅躲也不躲,替自己蒙面,自陰影中現(xiàn)出身形,瞇了瞇眼,數(shù)清面前人數(shù)。 區(qū)區(qū)十叁個人頭而已。 領(lǐng)頭的人見仇紅步出,雖著簡裝,但分明是個女子模樣,笑有輕狂,毫無波瀾地發(fā)話:“一并除之?!?/br> 話畢,眾人圍上前來,毫無猶豫,連放兩箭,只聽嗖嗖兩聲,卻沒有穿破rou體之響。 仇紅毫發(fā)無損,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攀上了樹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仇紅根本沒想過今日要動武,身上除了幾片鐵刃防身外再無其他,保她全身而退定然毫無問題,只是...... 來不及思考,又是一陣劍雨襲來,仇紅幾個騰身躲過,尋了空隙擲出鐵刃反攻,幾個人影應聲倒下,仇紅曲指吹哨,在場的馬匹皆是忽然受驚,揚蹄亂拱。 場面混亂,有些來不及控馬的人直接被甩下馬身,腰背彎折。仇紅從容地跳下樹來,正打算速戰(zhàn)速決,腳邊卻突然一響。 是一把弓箭,那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知何時喘過了氣,費盡氣力才扔給她。仇紅接過,背后突然一涼,那為首之人不知何時已繞到身后,一劍擦過她手臂,霎時見血。 仇紅見血,瞬間燃起殺意,彎弓射箭,箭箭穿顱。剩下的幾人身形陡然一滯,幾近倉皇地想逃。 仇紅沒給他們這個機會。她殺人喜靜,長劍穿胸,于己于彼都是解脫。 一切重歸寂靜,遠處響起悠然的馬蹄,是烈風回來尋她。方才仇紅救人之前,就先松了它的韁繩,叫它先行離開,待她解決好,烈風便自會趕回。 仇紅并不著急,走到那少年身旁,查看他的傷勢。 他的確遭過非人的凌虐,膚色青白,四肢布滿血痕。仇紅撩開他頰邊亂發(fā),只見那少年以面紗遮臉,仇紅指節(jié)微顫,下意識地去揭。 一張她銘心刻骨的熟悉面孔,暴露在月色之下。 仇紅五雷轟頂。 她一定是在做夢。 不可能。 仇紅一生只去過兩次恒昌館。 兩次都是為了已逝之人。 一次是為了裴映山。 一次,是為了宋池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