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金鑾殿
金鑾殿酒興正酣,宋允之與仇紅相繼步入殿中之時,大堂之中已是舞熱酣暢,絲竹悅耳。 宋允之的到來讓本就融洽的氛圍更為熱烈。 自梁帝稱病,他接過監(jiān)國之權(quán)以后,親臨朝政,群臣上下,百姓之中,名聲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為人勤勉,又是真切圣明,儲君做了十幾年,一直都是眾望所歸,百姓咸仰。 金鑾殿散著不少熱切相談的人,有的是聲名顯赫的詩人詞者,有的則是清廉自衿的學(xué)者,都是些嶄新年輕的面孔,他們無一例外,都對宋允之仰慕有加,迫不及待要與這位文韜武略的太子殿下洽談方略,共商國是。 金鑾殿輝煌,因著宴席之故,于池前立起燈陣。 金焰流火,繚繞著檐下銀鐸,脆鳴之音。 仇紅已有許久沒踏入過金鑾殿了。 從前她還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策馬巡疆的仇將軍的時候,每逢領(lǐng)命入京,梁帝必在此處設(shè)宴,親自見她。 雕鉤蘭壁,玉鞍赤棟,象床綺席,端得是皇朝盛極之景。 梁帝曾說,金鑾殿自設(shè)百年而來,她是其中最令殿中生輝的貴客。 那時她也年輕,用不完的精力,永不畏懼的自傲,金鑾殿縱使再闊再深,高臺上的皇帝再遠再遙不可及,她仰面昂首,身姿挺闊,沒有動過一分一毫退卻之心。 如今,那樣的場景,也早已在記憶中遠去了。 仇紅仰頭,秋空瑞明,青龍閣近在眼前,桐花盛開,入耳是殿中高談闊論,熱切來回之聲,人影相迭,一張張年輕而生動的面孔攢動,她眸心驟松竟真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那時裴映山還在,她身邊總是有此人相伴,在京中即使無所依傍,與裴映山并肩而立之時,卻不覺孤單。 那時偃月營也還在,他們互為兄弟姐妹,生死之交,行如莫逆,每每入京,她總記得,還有他們遠在云疆,等著她快馬加鞭,回到他們身邊。 不過也是一眨眼的事。 什么都變了。 裴映山死后,偃月營就像要與他同去一般,多等不到一刻,就被打散。 她做了很多努力要保下偃月營,但都是徒勞無用的。她只會打仗,只會奔赴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朝廷上龍爭虎斗的事,她做不來,爾虞我詐算計人心的招數(shù),她學(xué)不會。 萬夜?fàn)I是她最后能給裴映山的交代。 但她知道好景不長,萬夜?fàn)I建成,她自此在云疆便再過不長久,那人尸骨未寒,一道從天而降的圣旨便將她請進京中。 金鑾殿中梁帝圣顏依舊,她長跪不起,雙肩平直,接過那一道圣恩浩蕩的旨意,從此命運掐斷,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日,梁帝炯明的目光幾乎是烙在了她的骨血之中。 這個于她有知遇之恩,重用之情,后梁史上最負盛名的皇帝,對于他的帝國,他的臣子,向來有著最果決的心腸,最雷霆的手段。 金鑾殿成了仇紅的噩夢。 如今,它的主人換成了身邊的宋允之,仇紅有些恍然,退后一步,躬身,與他距離一丈。 她后知后覺,身為臣子的規(guī)矩,竟也忘了。 往事不可追,她收好心緒,但仍舊有些忐忑。 倒不是因為從前種種。 而是,殿中那些人。 回京七年,她曾經(jīng)力挽狂瀾、救國于危難的名聲雖還在,但已經(jīng)被她近些年的“無所作為,消極怠慢”漸漸空蝕,雖在百姓之間仍有余威,但在這些年輕的學(xué)者身上,到底早不剩下些什么好話。 她曾戰(zhàn)功顯赫是不爭的事實,但近些年消極避世,無所用心,也是板上釘釘,眾人有目共睹的。 當(dāng)年她滿載功勛回京,后梁上下,哪個不曾對她寄予了滔天之期,哪個不曾盼她盡瘁鞠躬,護國安寧? 但她入京后,先是領(lǐng)閑職游離于外,不察民情不理朝政,再是稱病推辭武舉,甚至在朝不過叁年,就要病重乞骨,離京休養(yǎng)。 如此種種,讓無數(shù)對她給予厚望的人大跌眼鏡。 但她畢竟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而且從前為國盡忠,為民舍身的數(shù)年也不是假的,因此偶有流言,也終究是起不了浪。 仇紅的心思從不遮掩,即使她身困京中,她也從來明確,無心將自己奉獻給朝野、天家的,她的命是自己的,她好不容易保住的東西,不會這般輕易地讓出去。 她一直在為逃離政場,逃離天家而努力,也不在乎什么流言,什么厚望,她的人是自己的,不需要被任何聲音驅(qū)使著去做什么。 可惜,事與愿違,身不由己。 后梁雖大,人才也濟濟,但不知怎的,這么多年來除了仇紅,愣是再沒有出過一個能夠獨當(dāng)一面的武將??梢枣?zhèn)守一方,使邊疆安穩(wěn),百姓和樂。 這是國政大忌。 無人能領(lǐng)兵受命,護國于危難之間,那諸國之中,哪里還有后梁的生存之地。 仇紅的退路仿佛被斬斷了。 她記得自己四年前,向梁帝請命離朝之時,他對自己說的話。 叁年,她對他避而不見,如今受夠了這般虛無的生活,終于以命相挾,請求他放自己走。 梁帝是個清瘦的人,穿一身簇新的玄袍,眉眼舒展,像個閑云野鶴的智者。 他聽完仇紅所求,并不急著給予回答,而是抬眼看著壁上的裊娜的仙女壁畫,她們流袖舞動,展臂飛天。 再看向眼前的仇紅,終于緩緩開口。 “朕,老了。” “這后梁的江山,朕想保住?!?/br> “不僅想保住,還想將它傳下去,萬世不可,只求百年安穩(wěn)?!?/br> “今日放你離去,如同朕自斷臂膀?!?/br> 他話音平穩(wěn),聽不出喜怒。 仇紅屏氣凝神,只覺面前的人遙遠不可及,連帶著他的話落在耳邊,也毫無真切可言。 所以當(dāng)他話鋒一轉(zhuǎn),抬眸,應(yīng)允今日放她離朝的時候,她一時發(fā)蒙,竟沒反應(yīng)過來。 “但你去心已決,朕再留你,于心不忍?!?/br> 他沒說謊,當(dāng)真就此放她歸去。 但仇紅知道,并不是真的因為于心不忍。 而是民意已至,她逃無可逃。 敬之深,怨之切。 已經(jīng)得了從前那般安穩(wěn)的庇護,如何能輕易放手,將自己置于為難之中? 就算他今日放她走了,她又能撐多久? 果不其然。 不過四年,她不是再度回到了此地? 回過神來,仇紅已跟著宋允之入殿內(nèi)。 因著自己的身份,她不好隨意插話,但宋允之授意,讓她坐于自己下首,與眾人相談之時,不忘偏過頭來,問她想法。 太子親問,仇紅不得不答。 她是知道的,眼前這些文人學(xué)者,多少是心高氣傲,自視高人一等的,尤其與她們這樣只曉得舞刀弄槍的“莽夫”不對付,更何況她還“游手好閑”已久。 對于他們的輕視,仇紅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所謂,文人都有這樣的通病,她沒必要去計較這些。 但就怕他們不滿她一邊無所事事,又一邊在政事上高談闊論,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叫人笑話。 奈何看宋允之的態(tài)度,是必須讓她融入。 她也不好拒絕,只能硬著頭皮,加入進來。 “將軍便隨意一說,今日不是正宴,無需拘謹(jǐn),只是眾人間隨口一談,說說便罷?!?/br> 這些人聽她講話,本是想各自喝酒,不甚在意,可一觀主位上太子專注神態(tài),誰還敢走神?于是放松情緒,聽仇紅說。 沒想到仔細一聽,仇紅言之有物不說,甚至還很有文采,一番話講完,竟是十足十說服人。 宋允之察覺到了氛圍的變化,但笑不語,點了幾個學(xué)者的名,要他們與仇紅互談。 他的心思很簡單,為仇紅回朝鋪路。 自古文人筆墨不容小覷,她冒然回朝,那些老學(xué)究老匹夫少不了一陣風(fēng)言風(fēng)語,十六日朝堂之事就是個擺在眼前的威脅,他不得不防。 盡管寒賦處理得極好,用杖堵了他們的嘴,可那只是一時,并不能真得叫他們學(xué)會收斂。 更何況。 他垂眸看向與眾人相談甚歡的仇紅。 那些個腌臜有句話說得極對。 他就是要天下人,不敢說她一句不好,不敢說她一句不是。 尒説 影視:ρ○①⑧.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