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紅再醒來時，時辰尚早。

    床榻上并無別人。

    昨夜的混亂場景，她記得不太清了，只曉得現(xiàn)下動一動身體，身上各處就有不可忽視的痛。

    她甚至沒眼看自己身上被留下了哪些痕跡。

    好在逐野是有良心的，昨夜荒唐過后，仍記得為她拭凈身體。

    說來奇怪，這并不算她第一次清醒之時與逐野行事，但對昨夜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她真的記不太真切。這不是個好預兆，只能證明情毒的作用越來越不可忽視，即使不是十五，她的神志也要受其影響。

    正出神間，聽見李管家從外頭稟報，說是貴客來訪，請她到蘭庭一敘。

    貴客？

    她將軍府向來是不迎客的，哪兒來的客，又是哪兒來的貴客？

    無論是誰，仇紅都不好磨蹭，嘆出一口氣，急忙將自己收拾齊整，換衣時才發(fā)現(xiàn)逐野在自己脖頸留下了一處咬痕，只能換上足夠遮掩的交領(lǐng)胡服。

    她照例還是馬尾束發(fā)，匆匆往蘭庭而去，卻不想見到的人，竟會是寒賦。

    他來做什么？

    仇紅不太記得上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不過不重要，無論何時見寒賦，他面上始終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冷漠表情。

    錦袍、云靴，十足的派頭，世上無人可稱其右的冷臉。

    蘭庭是種滿了花草的，寒賦往那兒一坐，仇紅只覺得滿園生機都霎時凝成了堅冰寒蹉。

    “寒相?！?/br>
    官大一級壓死人，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先叫人。

    寒賦抬眸了，卻是看也不看她，也不為所動。

    仇紅無言，寒賦這人的脾性就是莫名其妙，毫不避嫌地來她府上，見了她人又不說話，到底什么意思？

    要換從前她倒也能和他犟上一犟，但是她昨晚荒唐，現(xiàn)在雙腿發(fā)軟，只想快些找個坐處舒展舒展腿腳。

    于是自顧自往寒賦對面一坐，屁股還沒沾地，那垂眸觀棋的人啟唇，用兩字阻她。

    “站著。”

    竟是不許她坐。

    “這是我家”

    “是嗎？”寒賦動了，抬眼睨她，“我怎覺得，將軍只當這里，是什么隨隨便便就能歇上一腳的驛站呢?！?/br>
    什么意思？

    怎么如此陰陽怪氣。

    仇紅狐疑，難道是撞見了逐野？

    不過那又怎樣，她帶誰回自己家，還得經(jīng)過他同意？未免管的太寬。

    “即使是驛站，那也是我仇紅的地盤，我想坐就能坐。”

    她毫不猶豫回嗆，一屁股坐下，坐得有點狠，動了酸軟處，忍住齜牙咧嘴的沖動，在寒賦面前，是千萬不能出丑的。

    好在寒賦專心自奕，并沒興趣與她互諷，也沒興趣看她面試表情。

    他一直如此，連多看她兩眼都覺得厭倦。

    有時候仇紅也佩服自己，天下大事紛擾，都沒見寒賦分神惱怒，她卻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輕而易舉叫寒賦因自己面目有憎。

    仇紅受不了與他同處，耐著性子要問他來此為何，還沒開口，便聽不遠處廊下，一聲通稟。

    “寒相，傅大人帶著大理寺的人，已在將軍府門前等候。”

    仇紅警鈴大作。

    大理寺效率如何變得這么高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現(xiàn)在，還非得在寒賦面前？

    卻見被她顧忌的那人八風不動，仍是閑情逸致布棋，面上一絲情緒也無，看來，他也是知道了。

    仇紅面上一哂。

    這終究不是什么好事，傳到寒賦耳朵里，他保不齊又要如何看不起自己。

    作孽啊。

    “呃那我只能先去見上一見了”

    仇紅硬著頭皮，只能希望寒賦此程不是專門來看自己笑話的，正要起身告辭，卻被那人一道聲線絆住腳下。

    “讓他們等著?！?/br>
    五個字，向來惜字如金，多一點也不肯說。

    仇紅垂眸去看寒賦，那人還是端著一張死人臉，不過眉宇間蹙了幾分并不掩飾的戾氣。

    規(guī)矩二字對寒賦從來都只是擺設(shè)。

    只有他顛覆規(guī)矩的份，沒有規(guī)矩束縛他的理。

    他這般開口，就算是仇紅想出去，大理寺的人也不敢將她拿下。

    氣氛一時沉悶，好在不過須臾，寒賦再度開口，他聲線平穩(wěn)，與她內(nèi)里的焦灼格格不入。

    “你倒是真不想活了，是不是？”

    什么意思？

    她沒聽懂，又見廊下一人端著陶案進來拜見，案上玉盞藥湯濃郁，已是不沸不涼，剛好下咽的程度。

    “你這藥既不想吃，又何必勞煩太醫(yī)？”

    她后知后覺。

    算到今日，她竟已缺了好幾回的藥未喝。

    她怎么就將這事拋之腦后了。

    實在是啞口無言。

    仇紅硬撐著為自己辯解，要是她自己取藥就好了，這樣沒人可以拿這事牽制她，“不過幾回而已，下次不會忘了”

    卻聽寒賦淡笑道：“區(qū)區(qū)一點舊疾，怎會要你的命?！?/br>
    他直直看向仇紅，“將軍雖貴人多忘事，但也的確是惜命之人，若此藥真舉足輕重，將軍又怎會輕而易舉讓我接手？”

    這話有些危險，仇紅下意識喉嚨吞咽，“你怎么知”

    寒賦怎么會知道，要她命的另有他物？

    那人必不可能將此事透露給旁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她遮掩得不夠好，叫他猜出了點蛛絲馬跡。

    還是太大意了。

    又或許是，在那人給自己下蠱毒的第一刻，寒賦也就同時知道了。

    無論哪種，都叫仇紅不好受。

    寒賦沒讓她說接下去的后半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br>
    仇紅呵呵兩聲，極勉強的笑，“丞相竟然管我死活？”

    “你現(xiàn)在不能死?！?/br>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底竟閃過一絲真摯的光。

    仇紅不想試探他了，將玉盞里的藥喝完，抬袖便擦，動作十分豪放，寒賦卻破天荒沒諷。

    不等再開口，廊下又傳來一聲通稟。

    “寒相，蕭大人帶著太子教令前來”

    話未說完，被寒賦打斷。

    “我的話你聽不明白？”

    他的聲線終于有了波瀾。

    “叫他們等?！?/br>
    權(quán)臣做派，裝都不裝。

    仇紅唯恐這副做派牽連自己，好聲好氣開口——

    “那可是東宮”

    被寒賦撩起眼皮，輕輕一瞥的目光壓下。

    話鋒一轉(zhuǎn)，“所以你來，到底有什么事？”

    寒賦抬眼看她，四目相接，仇紅不禁打了個寒顫。

    “西涼戰(zhàn)事，打得并不算順利?！?/br>
    他用詞還算委婉，不算順利，囊括了趙敏在前線干的一堆子烏七八糟的事。

    “所以？”

    仇紅大概明白寒賦前來是為何了。

    想來這段時間，漳州派在羲和關(guān)應該是壞事做盡，壓不住的風聲，終于要傳進京內(nèi)了。

    “西涼之事，我要你來管。”

    他倒是不客氣，實話實說。

    仇紅被這口吻氣笑了，“我若說不呢？”

    寒賦面無表情，“沒這可能?！?/br>
    哈。

    她真心厭惡他這般胸有成竹，不容多話的語氣。

    “我已卸甲還官多年，武藝生疏，西涼戰(zhàn)事茲事體大，實在無法擔此大任?！?/br>
    她是答應了宋允之要回朝沒錯，但不代表她就得全心全意奉獻自己，提攜玉龍為君死。

    不值得。

    “還請寒相另請高明?！?/br>
    她話說得不絕，但態(tài)度分明，本以為寒賦會被惹怒，卻見他眉目無變，手下的棋子不慌不忙布出，抬眼，“你覺得自己能躲到多久？”

    仇紅十分坦然，“能躲為何不躲。我又不是真的武神降世，百戰(zhàn)百勝，真叫我出征，西涼人強大，打了敗仗，那豈不是丟了寒相的臉？”

    她是真的不想去，甚至不惜拿寒賦的顏面做后果，表明態(tài)度。

    寒賦卻始終處變不驚，對她明顯帶著情緒的話不為所動。

    “七年前，你會說這樣的話嗎？”

    他淡聲開口，“怕是巴不得同你的萬夜營，身死疆場，盡忠盡義吧?！?/br>
    “那又如何？”仇紅面不改色，“寒相也說了，那是七年前。要換我來說，七年前的寒相，也定不會將守關(guān)重任，放心交由我來做吧?！?/br>
    回應她的，是寒賦聲平容靜，萬般坦然。

    “你錯了?！?/br>
    仇紅呼吸一滯。

    “后梁之大，卻真正只有一個仇紅，能守住任何一道關(guān)?！?/br>
    他聲線明朗。

    “我從來是這樣想的?！?/br>
    我從來是這樣想的。

    這聲線篤定，怎么能從寒賦口中說出。

    仇紅一時發(fā)怔，只覺得這句話耳熟至此，且同樣出自寒賦之口，但她無論如何捉不住那一閃而過的畫面。

    萬分煩躁，沒料到他如此難纏，竟是非要她出征不可。

    她胸口郁悶，只覺氣短，高領(lǐng)束著她脖頸十分不適，干脆拉開，讓出些縫隙。

    “我為何一定要答應你？我不認為寒相一句話，就能讓我心甘情愿賣命。”

    哪知寒賦向來胸有成竹，只答她道：“你會答應的?！?/br>
    “我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什么意思。

    她解不明白，又見寒賦的目光不知何時已落到她敞開的衣領(lǐng)——

    完了。

    本是寂清的視線，陡然轉(zhuǎn)寒。

    那目光算不得好，卻也看不出什么更為惡劣的情緒，卻讓仇紅憑空，渾身起了寒意。

    “仇紅?！?/br>
    寒賦垂眸。

    他叫她全名的時候，唇齒間的氣總是格外冷。

    又來了。

    一提她的本名，肯定沒有什么好事。

    “我很好奇?！?/br>
    “你既念此人的舊情我很好奇，為何不念林無隅的？”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