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之你是不想要你這雙腿了嗎？”

    仇紅幾步上前，蹲下身要替宋允之查看傷勢，那一棍她親眼所見，是直直往宋允之腿上招呼的。

    宋允之的腿有多寶貴，她一清二楚，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當(dāng)即要為宋允之驗傷。

    宋允之呼吸有些重，聲音卻還是柔的，回她那怒氣沖沖的話時，不帶一點旁的意味。

    “難道要讓他們傷了小十叁？”

    這樣溫和平緩，不似為自己開解，倒像是安撫仇紅心上那道無形的傷。

    他的手緩慢地罩在仇紅冰涼的手背上，皮rou相觸的一刻，他微微掀起唇角，搖搖頭，示意她自己無礙，無聲無息擋了她要為自己驗傷的動作。

    堂內(nèi)佛香清凈，遭了方才血腥已是分外不敬，若她還要在此處掀了堂堂儲君的傷處，并不合乎禮法，是要遭人口舌的。

    仇紅一頓。

    都到這步田地了，宋允之仍全然沒有為自己考慮過，仇紅心中向來都是顏面禮法事小，宋允之安危事大。

    他卻不然。

    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顧全她的體面。

    她也并不能拗過他。

    仇紅抬頭，見宋允之面色蒼白，唇齒微顫，那分明是在忍痛，還要替自己考慮，一時間禁不住眼眶發(fā)紅，道：“那也不應(yīng)該由你來擋！”

    “我知你心疼他”他額上疼得發(fā)汗，但仍淺笑著安撫仇紅，“我又何嘗不掛念小十叁？他是我的弟弟。

    他甚至以玩笑的口吻道：“我就這么一個乖弟弟，你還不許我為他挨板子？”

    宋允之軟著嗓子，“別生氣了。”

    他道：“抱抱他吧？”

    微微側(cè)開身子，將懷里發(fā)著抖的宋悠送到她眼前。

    “將軍！”

    見到仇紅的那一刻，宋悠顧不得其他，方才受的那幾下杖刑已經(jīng)叫他狠狠吃痛，不過是為了顏面，只自己蓄著眼淚咬牙忍耐，現(xiàn)如今見到可以依靠的人，哪兒還管得了其他，直直往她懷中撲去。

    仇紅將他接了個滿懷。

    七年了。

    宋悠忍不住眼底發(fā)酸，方才硬撐著的情緒，終于在這一處溫暖的懷抱里決堤。

    仇紅只覺得，這擁抱太重，她一時竟無力承受，要生生被宋悠擁去了全部氣力。

    懷中人瘦弱身體不似雛鳥，卻像一把枷鎖，扣在她雙肩沉重，迫得她跪下身去。

    宋悠將全部的重量壓在了她身上，仇紅雖痛，但并不吭一聲，任他靠近自己，死死地蜷在自己懷中。

    葉公公已將宋允之扶起，他張皇大亂，心驚膽戰(zhàn)，從沒這樣憂形于色。

    方才那一下，仿佛不是打在了宋允之腿上，而是落到他心尖兒，將那處嬌嫩打了個體無完膚，疼得滿面愁容，雙眉緊蹙，并消不下來。

    “殿下，您可還好啊？”

    他們的太子爺，從生下來就是金枝玉葉，享的是窮盡后梁之力的盛寵，就是萬歲爺也沒做如此體罰！這下好了，平白無故遭此一打，他可不疼在心里，要死要活么！

    那一下棍擊，他的背霎時被頂?shù)萌缤鸸?，面上血色全無。

    但也不敢輕舉妄動。

    吳公公怒發(fā)沖冠，余怒尚未平息，方才魯莽行事的羽林郎已被他一聲令下，五花大綁，拉去祭了祖宗。

    此刻他領(lǐng)著其他的御林軍一道跪下，自陳罪過，請宋允之的情。

    宋允之并未看他一眼。

    他靜靜地聽吳公公說話，待他一句一句都說完了，這才將視線從仇紅臉上移開，悠悠地轉(zhuǎn)向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道：“那人如何了？”

    一旁心急如焚的葉公公，察覺到了主子那毫不掩飾的眼神變化，面上一白，心下一松，又很快地掩了去。

    “回殿下的話，按罪當(dāng)斬，但奴才顧忌著恒昌館清凈地，便叫人拉下山處理了?！?/br>
    對這樣的處置，宋允之并未言語，他無法自控地再度將視線看向仇紅。

    他已太久沒見到她了，忍著心底的狂熱到了今日，好不容易見到人，如何叫他將視線輕易移開？

    像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一般，仇紅也在此時抬起了頭。

    宋允之閉口不言，他生怕仇紅聽了方才吳公公的稟告，對他們這樣輕易草菅人命的罰有任何一點的不滿。

    他不安的情緒感染了喉嚨，那處漸漸生出一些無法自控的癢來，逼得他眼下泛酸，還要竭力去忍。

    四目相對，須臾，宋允之只覺得喉嚨里涌上一口guntang的辛辣之氣。

    而仇紅卻一個字都沒說。

    只是換了目光，望向他的腿。

    “殿下，你的腿”

    宋允之心中雀躍，喜不自勝，快滿溢出來。

    “不礙事?！?/br>
    他輕聲開口，又吩咐道：“吳公公起來吧，我無大礙，這罪也并算不到你頭上，既已解決，不必再因此陳罪了。”

    話說完，吳公公同身后跪著的御林軍如蒙大赦，皆是齒關(guān)一松，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

    “殿下”吳公公卻仍面有難色，“圣上還在宮內(nèi)等著呢?！?/br>
    聞言，仇紅垂下眼來，懷里的宋悠伸出一只來捏住了她的衣袖。接著噌地一聲從她的膝上彈起。

    仇紅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他是想說，我不要去的，可眼見著仇紅眼周泛紅，生生將話咽了下去。

    宋悠心中糾結(jié)如麻，半個字也說不順。

    他知道自己逃不過，但因仇紅在場，骨子里那點兒本該早就磨碎的任性竟然重活過來，驅(qū)使他向仇紅求情。

    他是知道的，只要自己開口，哪怕是刀山火海，將軍也會保全自己，在所不惜。

    但他猶豫了。

    萬籟俱寂之時，眼前衣冠明潔、儀態(tài)出塵的太子殿下卻先仇紅一步，溫聲開了口。

    “阿弟若愿意，兄長可陪你一同前去?！?/br>
    對于這個太子哥哥，他是有好感的，他從前在宮中，雖因身份處處避諱著此人，與他并不親近，但柳家失勢，他被貶入洛陽別宮，再不得回京之后，他卻深覺太子殿下心腸仁厚，竟真對自己保有手足之情。

    堪比流放的七年，他的親父都不曾過問過一句，而千里迢迢對他噓寒問暖的人，竟是日理萬機的宋允之。

    方才，甚至還為他擋了一棍。

    想到這，宋悠的神色松散下來。

    “你可愿意？”

    宋允之又說了一遍，宋悠心中已有了答案，抬起眼看了仇紅。

    見她并沒有任何要阻攔的意思，宛如受了鼓舞，他點頭應(yīng)聲，站起來，整衣理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去了宋允之身邊。

    仇紅也跟著起身。

    太子發(fā)過話，吳公公自然不敢多說什么，忙附和道：“兩位殿下請”

    他們已耽擱太多時辰了。

    仇紅并沒追上去，她自知接下來的事由不得她插手，只能立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

    宋允之卻仍站在她身邊。

    “見完父皇之后，我會帶著小十叁回東宮?！?/br>
    宋允之垂頭，聲音淡淡的，每一個字都在照顧她的情緒。

    “十王宅到底冷清，小十叁年紀(jì)尚小，也是需要人陪的，東宮雖算不上熱鬧，但好歹占一個人多的好處?！?/br>
    “你覺得呢？”

    仇紅并說不出話。

    宋允之立在門前，青白色的身影立于穿門而過的秋風(fēng)中。

    “你想他了，便隨時來見？”

    “殿下?！?/br>
    仇紅終于開口了，她抬起眼，與宋允之的眼神正對。

    她并說不出話，他全然理解，人仍是柔的，“照顧好自己?！?/br>
    說完便離去。

    仇紅看著那兩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并肩而去。

    秋色已深，丹楓如畫，日暮穿過玲瓏欲翠，那兩道并走的身影融于其中。

    這畫面太好，太不真切，她艱難地收回視線，逼迫自己不再去看。

    鮮有人知道。

    宋悠是宋池硯養(yǎng)大的。

    有時候仇紅也會嘆然，宋池硯自己都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如何能照顧宋悠，還將他養(yǎng)得這般好？

    皇城禮官教養(yǎng)出的皇子皇女加起來，都比不上他養(yǎng)出來的宋悠一星半點。

    這么多年，她不敢見宋悠，不僅是迫于那人要她安分守己的警告，也是怕再見宋悠，就會無法抑制地，憶起宋池硯。

    如今見宋允之與宋悠相攜，她忍不住眼眶發(fā)酸。

    心中疼痛難言，她回身，看向堂內(nèi)中央，香火燃燒中，那幅需她仰面而視的畫像沉沉靜默。

    她駐地凝視了很久，畫像上美人栩栩，眉眼含笑，一如昨日。

    宋允之（試圖成為宋悠小爸版）：如果是將軍的話，做小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