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生死信(前夫哥來咯)
所以,蕭胥再憂愁,也勝不過東宮那位,哪怕當面吃了仇紅的一點閉門羹,也兀自展顏,狀似無意道:“擾了你清凈了?” 又替她剝起手邊的瓜果來。 他的手好得不全,終日上了藥,快見好時又會被拉去凌云軒受刑,反反復復,終究還是落下了病根。 但若連為她做這些小事都要假手他人,蕭胥是真不知自己還有什么值得她惦念的地方。 一邊忍痛一邊又道:“瓜果性涼,少吃為好?!?/br> 手被人輕抬了去。 仇紅低著頭,寬袖挽折壓在膝上。手上輕重適宜,力道像是刻意拿捏過的。 “師傅”蕭胥被她看得一晃,下意識去遮手上的傷處,又被仇紅止了動作,動彈不得。 她偏過身子,看了他幾眼,他一邊心臟狂跳,一邊面不改色等她的話。 仇紅對他,終究是保有心軟的。 “你的手。” “不妨事。”他緩聲,“做木工的時候,不小心弄的。” 他自認仇紅不會深究,也自然賭贏,仇紅對他仍有惻隱之心。 半晌靜默,仇紅終究是什么都沒說,視線掃過他的手,又飛快地落回那氣氛正熱的戲臺。 默許了他坐于身旁。 卻不許他再剝吃食給她。 蕭胥按捺住心頭激蕩,乖順地坐在她身旁,同她一道觀賞。 然而仇紅,卻再看不下去那臺上精湛的武藝之演。 蕭胥慣不撒謊。 如今卻什么時候,也學著面不改色,說假話來搪塞她? 他手上那傷,旁人看不出,她卻再熟悉不過了。 十指連心,宮中刑罰與之相關者,只有一用,即為誅心。 身體發(fā)膚,四肢腰腹處重傷尚且可避之而養(yǎng),而手一旦受了刑,卻退無可退,無處可避。 仇紅雖未受過此刑,卻真切見過,宋池硯那雙被刑罰糟踐了的手。 *** 每逢入京,免不了太醫(yī)院走過一遭,既是不負梁帝好意,也是讓仇紅自己放心,檢查她身體各處,又順走補藥幾方。 那日也不例外,她走過流程,并無大礙后取過藥方便走,路過太醫(yī)院后門,卻見一只眼熟的玳瑁等在門口。 那貓的品相極好,眼眸明亮,四爪修長,端端是等在那里,都有不可輕易褻玩的風儀。 越是不可褻玩,仇紅便越起了要與它過過招的興致,于是轉(zhuǎn)了腳步,往它跟頭湊去,那貓并不搭理她的舉動,仍然不動如山地等在后門。 仇紅蹲在它前頭,放下手頭的方子,一邊湊近,一邊嘬出幾聲。 那貓并不理她,仇紅好奇更盛,它越躲她越勇,一邊直起身子,一邊伸出臉去。 額頭卻撞到了一人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頭,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站著,伸向她的手正干干凈凈地向上攤開。 絕色美人啊。 日影一點一點往東邊移去。黃昏降下來,仇紅仰頭只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全然地叫日色融了去。 有如神跡。 仇紅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聽那人咳出一聲,才緩過神來,視線下移,才發(fā)現(xiàn)他玉袖之下,十指上新舊交錯的紅痕暴露了個完全。 那傷痕太突兀,本是汝瓷般青白纖細的十指,白白添了這橫錯的紅痕,像是極好的畫遭了刀割,突兀分裂,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 堂堂皇十一子,如何受了這恥辱之刑? 他生母早逝,后宮之中無所依仗,撫養(yǎng)他的庶母心術不正,數(shù)十年無所出,一面假意逢迎梁帝,一面暗自將氣撒在他身上。 可她明明記得,那庶母早被宮人揭發(fā),梁帝大怒,斥她毒婦,將她打入冷宮,從此不見天日。 那他如今的傷,又是從何而起的? 仇紅徑直站起身,一時有些六神無主,直到與他對上視線,在那道沉而溫的目光下,終于勉強穩(wěn)住了自己的心神。 但她來不及問。 他一向來去匆匆,太醫(yī)那兒要過了治傷的藥便要走。隨行的玳瑁往他懷中一躥,最后沖她輕喵了一聲,一貓一人便就此離了她的視線。 那十指上的傷卻烙進她心口,揮之不去。 直到很久很久,他們二人互通情意后,宋池硯才松口,終于對她剖白。那日的傷痕,并不是何人施加,而是他,自己對自己的懲戒。 那是貞徽二十三年。 極難熬的一年。 年初的那場雪下得極不逢時。秋夏相接時,長江之南發(fā)過一場蝗災,杭州府呈報,江南的早稻幾乎都被蝗蟲啃了個精光。 當?shù)匕傩毡鄙咸踊?,洛陽城懼?nèi)亂,緊閉城門不肯讓百姓入城。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盡是上凍死、餓死的人,一時之間尸橫遍野,災民沒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rou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顧不上這慘死的數(shù)萬災民。 內(nèi)憂至此,外患也絲毫不平。 西南亂象乍破,本在兩年前歸順后梁的吐谷渾卷土重來,在一夜之間糾結(jié)五萬邊沙騎兵,突破了關隘防線,不出半月,越州主城告急,血流成河。 腹背遭難,風雨飄搖。 偃月營死士八千無一人留駐云疆,皆披甲上場,馳援西南。 那是一場僅僅一月,卻叫人苦不堪言的熬仗,吐谷渾與后梁積怨已久,見梁軍如見死仇,招招是殊死一搏的猛攻,即使不傷及后梁的根本,也要憑自己蟄伏已久的獠牙,生生從這已經(jīng)風平浪靜多年的帝國之軀上,咬下一塊血rou來。 西南關隘,頃刻間便成了吞噬人性命的修羅地獄,不見天與地,不分白與黑,深夜的寒風里翻滾著流矢的飛聲,舉目瘡痍,火燎后落敗的草灰卷盡風沙,哀嚎與慟哭都是血腥的滋味。 此時,京中正覆雪,蒼蒼茫茫的雪影中,傳信之人手執(zhí)邸報,快馬加鞭,行于宮墻之中孤寂的甬道。 滿朝文武提氣以待,長頸相望。 等來的卻不是戰(zhàn)事告捷,戰(zhàn)亂平定。 而是主將裴映山的死訊。 力量懸殊,偃月營寡不敵眾,主將裴映山?jīng)_鋒在前,以身殉國。 而副將仇紅,于穿月關一戰(zhàn)中,叫敵軍首領長槍洞穿了肩骨,身受重傷,翻身墜馬。 待休戰(zhàn)后去尋時,竟是不見蹤影,下落不明。 四個字,令滿堂失色。 利落又無情。 令苦等她凱旋的宋池硯,失了最后一點可以枯守的念想,肝腸寸斷。 高臺之上的梁帝緩而沉地仰起頭來,只道三字。 “一個月?!?/br>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但,一月后又是一月,轉(zhuǎn)眼冬日已深,換過新年,仇紅的下落仍是不明。 整整三個月,她生死未卜。 圣意不可催促,禮部卻仍是早早備好了國喪。 她的遺物從云疆,經(jīng)由沿路百姓長跪相送,遙遙而至帝京。 比起旁人足以紀念的頗多,她留下的東西,少得可憐。 空冢寂寞,碑前風雪亂逐。 宋池硯此生,再沒有比那更難熬的一個冬了。 窗外的北風夾著雪,抨在漆門上。 除此之外,萬籟俱寂,燭焰躍然。 又是一年的冬。 但今時與往日不同。 臘八佳節(jié),宮中張燈結(jié)彩,歡慶隆日。 金鑾殿歌舞升平,宮妃大臣位列其中,梁帝與人同樂,氣氛融融,而殿外太液池則顯得寥落許多,冬日已深,湖面上寒氣深重,一眼望去是遠不見邊際的墨色,遙遙地望去,只見湖邊零星地散著幾盞花燈,與金鑾殿中燈火輝煌相比,微弱得幾乎要看不見。 沒有人會曉得。 正在宴興正酣的此時,被墨色吞噬的湖心中央,一只毫無所依的小舟之中,一對鴛鴦瞞天過海,逃了皇帝的席,心照不宣地相約這冷池舟中。 小舫四角的碎珠流蘇震顫,珠簾相撞,燈影搖晃,緊扣的窗頁被一只舒展到極致的手推出一道窄縫,一聲柔到極致的嬌呼隨之泄出,guntang的情意灼燒了晚風。 船頂懸著一盞綢紗燈,溫柔的燈光籠著一雙交頸纏綿的影。 一個時辰后。 夜靜下來。 仇紅安安寧寧地枕著宋池硯的臂膀,肩處披著他的狐氅,手邊是一冊書。 她看書,宋池硯看她。 她做完后便犯懶,但書是借來的,得掐著時間還,不能不看,于是他全然攬了累手的活兒,那雙將才撩動她春心的手現(xiàn)在規(guī)規(guī)矩矩本本分分,一只替她舉書,一只替她翻頁。 時不時她看得慢了,他還能得空抽出那只翻頁的手,伸進大氅里,捏一捏她交握著取暖的五指。 一切都很平寧,直到仇紅兀得掀起眼皮,問他道:“為何那日太醫(yī)院再見,你的手又添了新傷?” 前半夜鬧得荒唐,仇紅的思緒有些沉,直到平靜下來,燈下映出那雙勻稱纖長手上的傷痕,她才反應過來,要問他原因。 話音剛落,宋池硯并不急著回答,而是低下頭,在她唇角落了一個吻。 “去年與吐谷渾一戰(zhàn),你生死未卜之時?!彼笾闹父梗曊{(diào)平柔,“你的東西,所剩無幾,都葬入了衣冠冢。” “但父親執(zhí)意要找到你赴西南戰(zhàn)事前,留下的生死信?!?/br> 生死信。 仇紅的目光清明起來, 這是軍中習俗,將士出站前都會留下一封生死信,以告慰生者。 但她從未寫過一次,也不打算寫。 來去無牽掛,死了便死了,何苦再留這樣一封生死信折磨生者。 “我寫了?!彼纬爻帍堥_口來,幾乎是用氣音吐出了這句話。 燭焰將他額前的碎發(fā)染成微微發(fā)金的顏色,空氣里清晰的游絲浮絮,明明暗暗地襯于人面上。 “若將軍,無法平安歸來?!彼瓜骂^,將她的手納入自己五指之間,“我欲與將軍,共赴黃泉。” 透徹又傷情的一句話落在仇紅耳邊,令她唇齒發(fā)顫。 “但寫完我便悔了?!?/br> 宋池硯緊攥著她的五指,與她掌心相貼,他低垂著頭,眼睫微顫,那模樣如同數(shù)罪一般,虔誠而認真。 “我不要與將軍死別?!?/br> 他齒縫里抽了一氣。 眼底的淚光晶瑩。 “寫完那封信,我便悔了?!?/br> 所以。 自罰十指。 以陳罪自省。 “從前我恨著養(yǎng)母,恨她輕賤、折辱我。” “可我如今真切謝她,若我那日不來太醫(yī)院,又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再遇上你?” 小十一(死了都要愛版):愛是一個字,我要說無數(shù)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