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喜歡我,何錯之有。
仇紅隱在雪簾后的角落,正閉目塞聽。 方才席上她逃得倉促,于是失了方向分寸,只曉得一味往人少的地方而去。 卻不想撞見,暖閣內(nèi)這一對母子。 暖帳層層迭迭,裴照川的聲音隱隱約約地透出來,并不真切。 她并不想偷聽,本想坦坦蕩蕩地走出來,卻聽得裴映山的姓名,一時止住了腳步。 在此處躲一會兒也好,可凝神靜氣,正好地歇上一歇。 但那對母子說得太久了,本澎湃的雨勢漸漸弱下,可月已上梢頭。 慘白的月光鋪陳,屋檐之下毫無隱蔽,照出仇紅所在,這一方陰暗角落,腳踝處陣痛作祟,驚得她身形不穩(wěn),不得已,被迫往雪簾后撤了幾步。 “把話收回去?!?/br> 簾子里頭忽傳出一聲呵怒,那驚天動地的四個字落地,陳夫人再顧不上方才的從容,驚也似的站起身來。 “你才何年歲,就敢立下這樣的誓言了?” 誓言? 仇紅將自己盡量縮在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一面忍著痛,一面聽得簾中人的話。 裴照川立下什么誓言了嗎? 什么樣的誓言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竟叫一向心淡如佛子的陳夫人,動怒成這般。 仇紅仰起頭,一道高挺的身影柔柔地在雪簾上拉扯著。 裴照川背對著雪簾,背對著月光,挺身而立,骨重神寒。 仇紅屏氣凝神,側(cè)耳聽著他欲開口說的話。 她倒是十分好奇,方才裴照川怎么大逆不道,忤逆了自己的娘親。 “母親明鑒?!焙熤腥说穆暰€清淡,但落地字字真切,仇紅屏息,側(cè)耳,只聽后頭緊跟著驚雷乍破的一句——“我對將軍之心,天地昭彰,至極至誠?!?/br> 仇紅低頭看自己的五指。 將軍? 哪個將軍? 她腦中轉(zhuǎn)了一圈,后梁武將不多,數(shù)得出來的,也就羲和關(guān)的趙敏,西南軍的孟棋,東南軍的黃毅......都是些出類拔萃的驍勇之輩,裴照川中意誰? 哦,還有一個她自己。 裴照川中意誰......還真有點難說。 “你這般真心以對仇紅?!标惙蛉送塘丝跉猓八趾螘r看重過你?” 仇紅一怔。 雙眸中混沌清明一瞬。 裴照川的心思。 從來猶如一道隱而不發(fā)的爛瘡。 不痛時,仇紅可以視而不見。痛時,便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爛瘡?fù)卵?,卻藥石無醫(yī),只能逼仇紅自愈。 不因別的。 仇紅恪守本分。 裴映山死前,將唯一的弟弟,托付給了仇紅。 沒有交給裴家,交給雙親。 而是仇紅。 即是托付,從此仇紅待裴照川,便有且只能有,“本分”二字。 仇紅自認(rèn)她做得很好。 所以即使裴照川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使裴府百般輕視貶低,仇紅也能為保全本分,通通視而不見。 可惜今日,她好像無法再坦然裝作若無其事了。 少年人的心思可貴。 不摻任何一絲雜質(zhì),純粹、簡單。 世間難得。 仇紅能瞧見,裴照川的影子一動不動,戶外起風(fēng),撩起雪簾一角,月色緩而柔地傾瀉進(jìn)來,仇紅默默地再往里縮了縮,目光所及之處,裴照川遙遙眉眼,融進(jìn)澄澈卻危險的月紋。 “若她對你,有一星半點的真意?!?/br> “又怎會看你如此輕賤、貶低自身,淪為政斗之中一枚生死不由命的棋子?”陳夫人咳了一聲,“你有何臉面,做裴家的二郎?” “跪下?!?/br> 裴照川應(yīng)聲落了雙膝。 那一聲響,令仇紅五內(nèi)晃蕩。 “母親?!迸嵴沾ù鬼唤z月光從他睫下溜走。 “照川今日愿跪,不是為認(rèn)錯。” “而是希望母親,能記住照川今日所言。照川的心思,不會改,也不愿改。跪一次,照川便自陳一次。” 果決的話音一落,陳夫人促急地吐出一口濁氣,松力,坐倒下來,雙拳握得極緊。 面前長跪不起的兒子令她不愿再看,視線逃也似地一瞥,卻陰差陽錯,捉到雪簾后,一道熟悉的身影。 今日裴府有喜,家主宴請四方來客,那個人的姓名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名帖之中,但宮中久病的皇帝不曉得又從哪里偷來一口仙氣續(xù)了性命,圣駕回鑾,第一件事,便是徹底將拖延七年的柳氏禍亂做了了解,緊接著第二件事便是圣旨一道,片刻等不得似的,著急忙慌復(fù)了那人在朝中的職。 如此明目張膽的偏愛,裴府能不賣圣上顏面,將她邀入府中,共賀大喜么。 陳夫人扣緊了五指。 她恨那個人,卻也無時無刻不在忌憚她。 拿捏著圣心的女人,比能殺人的女人,更可怕。 而自己的兒子,還偏偏要為這樣的女人赴湯蹈火。 怎能叫她咽得下這口氣。 “仇大人既已入了我府,壞了從前我同大人立下的規(guī)矩,如今又聽了犬子的胡言亂語,何必躲藏在雪簾之后?” 仇紅怔愣幾秒,沒想到陳夫人嘴毒眼更毒,多年未見,光憑一道影就把自己揪了出來。 讓她跑也來不及。 也罷。 “夫人誤會。” 她站起身,拍了怕身上灰塵,掀了簾步出來,盡量面不改色地,迎上屋內(nèi)兩道情緒各異的視線。 裴照川遠(yuǎn)遠(yuǎn)望了她一眼,喉中氣灼黏。 仇紅步入屋中,將簾外的最后一絲月光避開,燈焰下顯出她玲瓏面龐,一別數(shù)日,她人清減了許多,輪廓愈發(fā)清晰,映入他淺色的瞳孔里。 “將軍?!彼聪马猓奔钡貙⒛可妨巳?,怕再多一刻,就要讓自己無法遮掩的情緒泄露。 “仇大人藏了不久了吧,可......什么都聽見了?”陳夫人斂眸,笑意不達(dá)眼底。 “母親?!迸嵴沾奔眴玖艘宦?,臉色微變,生怕陳夫人借此發(fā)作,阻道,“我什么都沒說。” “怕什么?!标惙蛉诵α诵?,聲線卻是冷的,“方才在為娘面前英勇無畏,怎么見到了人,反而怕了?你也知道有些話不該說......” 她向來果決,只是念著照川是自己的幼子,又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言語規(guī)勸,尚且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分內(nèi)事。 可如今他執(zhí)迷不悟,倒不如直接打碎夢境,一了百了,將他體內(nèi)仇紅的毒盡數(shù)拔出,給他一個痛快。 “現(xiàn)在知道悔了?”她捏著手串,沖兩人微笑,“也罷,戲言而已,自然可以收回......” “說都說了。” 仇紅出言斷了陳夫人的話音,她身形尚有些不穩(wěn),走到裴照川身邊時,頗費了些氣力。 “沒有收回去的道理?!?/br> 月色鋪陳在她的長發(fā),灰色的影子落下來,裴照川的眼里卻亮起一絲光。 “抬起頭來。” “喜歡我,何錯有之?!彼事暎瑳_他伸出一只手,“站起來。” 裴照川抬頭。隔著朦朧的燈影,看見了仇紅。 她穿了一身紫色的騎服,粉脂不施,清清白白的一張素臉,眉目間干凈的風(fēng)流如夜中月華。 像夢。 “這么多年未見,仇將軍還是這副不懂禮數(shù)的爛脾性,叫老身發(fā)笑?!?/br> 陳夫人伸手,掐斷一朵翠微的花莖。 仇紅立著沒動,只是道:“你再不拉我的手,我可收回去了?” 裴照川不再猶豫,借著她的手站起身來,又迅速地將她擋在身后,開口,連同那話中的刺一并還了回去。 “將軍面前如此失禮,母親糊涂?!?/br> “你替她擋什么?”陳夫人垂眼笑了笑,手中的端出的花汁在掌心散出一個破碎的圖案,縫隙處露出她的五官來,那柔善的眉眼讓她十分滿意。 “仇大人自己都不屑于躲,輪得到你為她cao心?” 裴照川低眸看了她一眼,仇紅站在他身側(cè),方才十指短暫的觸碰,他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已經(jīng)冰涼,此刻蜷縮在身側(cè),羸弱得如同雛鳥。 十五之期將到。 他知道的,她蒼白面色下,正著力地忍著痛。 “關(guān)心則亂?!彼镜酶诵澳赣H如何能不理解?” 這句話真是好。 被人護(hù)著真是好。 仇紅穩(wěn)了穩(wěn)心神,暖室里浸潤著花香氣的沉悶叫她氣浮神虛,聽了這句話,倒覺得有底氣起來,緩了她心頭痛楚。 “夠了?!?/br> 陳夫人話聲中帶著某種令人后怕的怒,“今日是你幼妹的大喜,你便要偏將這個家弄得雞犬不寧么?” “出去?!?/br> 她厲聲,“不懂禮,便不要在為娘眼前,惹為娘動怒。還在仇大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去,祠堂里靜心思過,沒有為娘的令,不可踏出半步?!?/br> 末了,又道:“仇大人留步?!?/br> 要——來——了 今天也勤奮日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