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復(fù)仇
仇紅重回自己的位置,還未坐穩(wěn),裴雋柳在一旁便熱切地湊上來,先是感嘆了她身手矯健,又十分親昵地拍了拍她肩膀,道:“那薛延陀的副使,近看可能看出他什么樣子?” 仇紅被肩上這倆下拍得恍惚,力道并不重,挨在她肩上卻有些莫名的疼。 抬頭正對著裴雋柳的目光,仇紅一怔,她終于曉得裴雋柳給她的古怪感來自哪兒了——若不是身著女裝,身上還有脂粉淺淡的香氣,眼前的裴雋柳真像活脫脫的另一個裴映山。 這個認(rèn)知令她一時有些怔然,沉默半晌,才回裴雋柳的話道:“這么好奇,怎么不親自去看?” 裴雋柳皺起兩道彎柳似的眉,“那這可太失禮了,我做不得?!?/br> 又一哼,撇嘴道:“只是一開始見此人面具遮臉,以為是與富陽一樣的習(xí)慣,卻不想好像是真毀了容貌,不得已才以面具示人,這可當(dāng)真可惜。” 這兩個動作一做,裴雋柳身上那點與裴映山的相似頃刻便無了。裴映山雖是個不著調(diào)的人,他的表情卻永不會像裴雋柳這樣放肆恣意。 仇紅心頭松了些。又想起方才與那副使的接觸,心下一動,輕聲接她的話道:“你倒是很了解這個副使嘛,還有什么,都說來聽聽?” “什么什么,也有你好奇的事情啊?!迸犭h柳先是展顏一笑,又想起什么,如臨大敵道,“等等,為什么光打聽他,不打聽別人,你該不會是......” 仇紅被她跳脫的思維弄得云里霧里,她是有意想打聽那人的身份底細(xì)沒錯,卻絕不是出自裴雋柳想偏的私心。 她心中有些疑云,卻不好明說。 自梁帝回鸞,重主朝政后,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從前梁帝宿病于華清宮,不見外人,不理朝政,每年各國使臣例行來朝覲見的重俗,便一直有所松懈。太子宋允之雖代理國政,卻也并未繼承大統(tǒng),只在朝中接見薛延陀、燕、回鶻幾個大國的使臣。 其余小國或附庸,只需按時上供,并不能得入京殊榮。 如今梁帝回鸞,重啟舊制,各國爭相恐后,皆需遣派使臣入京覲見朝貢,以表對于后梁的誠心,對于后梁皇帝的尊崇。 此番規(guī)制重啟,于旁人不過是遵循舊俗,但對于仇紅而言,卻如同一個再隱秘不過的信號。 從各關(guān)通行,鴻臚寺正式接受外賓入京起,仇紅便暗暗在等,等那個人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 貞徽二十四年春,吐谷渾國滅。 那是仇紅被俘后逃出生天,重回后梁的第二個月。 彼時,后梁已與吐谷渾商定戰(zhàn)平,此戰(zhàn)苦熬,雙方都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后梁兵力雖足,卻失去了裴映山和仇紅兩員大將,得不償失,朝中諸臣急急上書梁帝,及時止損才是唯一的出路。 事仿佛已成定局。 但仇紅不甘心。 她來不及去管自己滿身的重傷,也來不及去為入京歸葬的裴映山守靈,便領(lǐng)著偃月營愿與她共赴生死的三千部下披甲上陣,直指吐谷渾硝煙之中的都城——伏俟。 對于這場來勢洶洶的反撲,早已偃旗息鼓休養(yǎng)生息的吐谷渾始料未及。 更令他們無法預(yù)測的,是整個偃月營上下的雷霆之怒。 主將裴映山戰(zhàn)死,副將仇紅受俘,同袍兄弟前赴后繼犧牲于陣前...... 軍人的血在此刻滾沸,欲于刀槍間試比高下。 偃月營攻城的第五日,朝廷的支援才姍姍來遲,在這之前,朝中甚至不知道是該因“仇紅沒死”而震驚,還是因“仇紅重征吐谷渾”而膽寒。 消息傳進(jìn)京中,滿城沸騰,民聲四起,朝中上下諸臣也就此事態(tài)度涇渭分明,水火不容。仇紅私自帶軍征戰(zhàn)到底是罪是功的爭辯,在朝堂上爭了個你死我活,文臣之間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將與自己政見不同的宵小之輩淹死。 第五日,梁帝上朝理政之時,此事才終于有了定論。 對于苦戰(zhàn)在前的偃月營,梁帝并不多言,撥軍援助。 朝廷的支援一到,偃月營的攻勢便愈發(fā)勢不可擋。 但在此時,戰(zhàn)勝對于仇紅而言并不重要。 她只要那個人的命。 她被困在神廟之中,日夜受著蠱毒折磨之痛,神志模糊之時,對著氐族人的神像發(fā)過誓,她一定會親手殺了他,了結(jié)他的性命,用他的血淹沒這座讓她生不如死的神廟,然后用他的尸體,他的血rou,為自己解蠱。 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吐谷渾大勢已去的第二日,仇紅一人獨(dú)自揚(yáng)馬,憑著記憶去尋那座雪山,烈風(fēng)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中馳騁了三天三夜,最后找到那座雪山之時,仇紅眼中的血光已經(jīng)被寒風(fēng)磨成了刀霜。 那座雪山腳下卻空無一物。 神廟和祭壇消失得無影無蹤,仇紅翻身下馬,試圖在滿目蒼白中尋找到一磚一瓦它們存在過的證明,回應(yīng)她的卻只有沁入骨寒的漫天大雪。 雪砸向眼睫的那一剎那,仇紅覺得心像被鏤了一個血洞。 冰山是沉默而灰白的,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默默地垂視著她,青灰色天穹之下,她的怒與哀似乎都被這蒼茫的雪原虛浮地凝住,成了這天地萬物中的一份,解不開,忘不掉,無處不在。 這個時候,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人輕而易舉放她離開的緣由了。 彼時他那雙籠著煞氣的雙眼,仍隔著一副赤金面具,懶散而不經(jīng)意地瞧著她。 “我會殺了你?!?/br> 這話幾乎是從胸腔中擠出來的,五臟六腑之間都是駭人的疼痛,說完這一句,仿佛全身的血rou都被緊攥在了一起。 蠱毒發(fā)作了,數(shù)不清是今日的第幾次,她痛得面目猙獰,整個人幾近脫水,四肢蜷縮地躲榻前的一側(cè),骨縫間瑟瑟發(fā)抖,像只待宰的羔羊。 “我知道?!?/br> 對于她的狼狽和歇斯底里,他只是笑,那笑意淺淡而輕浮,卻又渾然天成。他斜撐著身子在她面前,那雙毒蛇似的眼睛凝成豎瞳,好整以暇地瞧著她因疼痛入骨而無力發(fā)顫的模樣。 她的肢骨都已軟了,整個人脫力又蒼白,烏發(fā)散成一片,明明是如此狼狽且難堪的模樣,落在他眼里,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蠱惑和柔順。 “我知道。”他喉中又道出一句,五指搭上她顫抖的肩骨,他對于她總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情不自禁。 也許是母蠱與子蠱生來的相吸引,也許是旁的,仇紅不想理解,也不想清楚,她下意識地偏頭躲開男人的靠近,上齒因抗拒而尖銳地咬向下唇。 可難以否認(rèn),被他觸碰過的地方,皮rou下異動亂竄的蠱蟲漸次平靜下來,她好像得以呼吸,身體前所未有的舒散下來,痛感被一點點壓下,隨著那人指腹間的溫度,一寸又一寸在她的肌理中漫開。 “看著我?!彼穆暰€貼著她的耳側(cè),“別咬嘴...松開...看著我就好?!?/br> 男人的體息就在這一聲聲情似撫慰的呢喃中逼得她退無可退。 他的五指下移,逼迫她與之緊緊地交扣在一起。 十指緊握的一瞬,男人順勢低頭,吻向她的前胸。 仇紅眼眶通紅,眼睛里甚至滲著血絲,喉嚨里一口一口緩慢地吞咽,她能感受到,身體里的蠱毒在一點一點消解,可隨之而來的是更令人絕望而痛苦的事實——情毒發(fā)作了。 他幾不可聞地從喉中泄出一絲輕笑,他抬起臉,唇齒從她雙乳之間撤出,他含笑輕柔地解下一邊的幔帳,一邊壓向她半邊身子,一只手?jǐn)堊∷讶凰绍浀暮笸巍?/br> “...我會殺了你。” 第一顆繩結(jié)解落,他的手攀上她的鎖骨,仇紅的脖子情不自禁地牽長。脖頸上的血脈一陣顫抖,遏住了她口中顫抖的音節(jié)。 她不害怕死,可她害怕這避不開的羞辱。 “我知道?!?/br> 對于她的殺心,他仍從容。 無比坦然。 “我等著?!彼橇宋撬蛎撍蓾鹌さ拇剑瑢⑺鼈兩舷潞M(jìn)了自己的口腔,舌尖伸出,細(xì)細(xì)去舔舐著上面的紋路。 那撩人耳紅的水聲隱隱地勾著她身體里躁動的欲望,男人的嗓音變得恍惚而渺遠(yuǎn),卻又字句鑿鑿,落在她耳邊。 “所以我會放你走。” “但能不能再找到我?!彼χ撬陌l(fā),“這得看你的本事?!?/br> 就像發(fā)了一場清醒無比的夢。 雪幕之中,一種恍惚的疲憊認(rèn)命之感爬遍了她的全身。 是夢嗎? 不,絕不是。 一望無際的冰原正是她親身體驗過的監(jiān)牢。 心跳聲清晰可聞,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并未活著。 他死了嗎? 不,不可能。 他只是逃了。 懦夫?;熨~。 漫天大雪之中,仇紅張開口,想吐一口胸中的濁氣,誰知口中血腥粘膩牽絲,又抿唇將其抿斷,順勢低頭,抹開眼尾的滾淚。 那個男人,連帶著他留在自己身體里的蠱,從那一日起,在她的世界里,成了一個無比宏大又殘忍至極的謎。 她的人世被這個謎打了個粉碎,從此以后她的死是完整的,她的生,就此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