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余地
正確,是個很有意思的詞。 寒賦還記得,仇紅初入云疆,金戈鐵馬為后梁穩(wěn)邊戍疆的那幾年。 百臣除了安心于內(nèi)穩(wěn)固朝政以外,對于這個威震十三朝的天賜神將,更多的,則是無孔不入的驚惶。 文臣鋒芒過盛,尚且能壓于朝廷之下,而能真槍實戰(zhàn)攻守天下的武將...除了高臺之上的帝王,還有誰能防?他們指望著皇帝,以何種方式都好,滅一滅仇紅那幾乎要凌駕于萬人之上的威風(fēng),于己于彼,于國于民,都給一個再好不過的交代,令彼此安心。 寒賦并不與之同流。 君臣之道,依仗的不是規(guī)矩本分,而是心。 在這一點上,仇紅做得一向好。 云疆是仇紅唯一的志趣,云疆屬于后梁,屬于天子,她便忠心耿耿,甘從玉石,絕無二心。 這是她的論道,也是她為人臣的“正確”。寒賦雖不茍同,但理解。 皇帝卻一反常態(tài)。 憂思過重,怕她強盛,又怕她羸弱,如此兩難,將自己置于了矛盾而無所解的境地。 既給了她絕無僅有的殊榮,寵冠天下,又處處提防,折斷她的翅翼,斷掌拔牙,偃月營...裴映山...萬夜營...云疆。他要她高高在上,萬物瞻仰不得,又要她接受君恩浩蕩的時候,伶仃孤絕。 兵不血刃。 帝王心術(shù),在一個女人的身上,發(fā)揮得淋漓極致。 寒賦從前,對于此二人間的紛繁,只做壁上觀。 皇帝孤獨太久了。仇紅是除了文皇后之外,唯一一個走進他生活的女人,于是難免情難自禁,難免電光火閃。 難免自亂陣腳。 寒賦還記得,吐谷渾一戰(zhàn),仇紅生死不明三月,國喪欲舉。 寒賦卻在此刻,接到了一紙追封的詔令。 其上字字泣血悲鳴,筆鋒如刀割面而來。 這是皇帝的親筆。 寒賦沉默地看完最后一個字,皇城中此時正一片愁云慘霧,雪白色的靈幡被雨水打濕,整座宮池孱弱地立在風(fēng)雨之中。 皇帝苦心孤詣了這么多年,如今人死的時候,竟要瘋這一場,孤注一擲,要將仇紅以后妃之身,葬入皇陵。 仇紅下落不明的這數(shù)月,或許令皇帝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情和愛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東西,帝王做得久了,遭心術(shù)蒙蔽,早已難尋蹤跡。如今竟又被一個女人的死,剖開了血rou喚醒。 但寒賦不會容忍皇帝“后知后覺”的。 寒賦想也未想,將此大逆不道的詔令,擰碎了個一干二凈。 此詔即下,仇紅在這塵世之間,便再沒有一個坦蕩而自由的余地了。 天子之怒隨之而來,寒賦跪在他面前,只覺皇帝雨中申斥自己的模樣,當真有些瘋魔。 他站著,寒賦跪著。 皇帝卻是搖搖欲墜的那一個。 “請陛下節(jié)哀。” “追封一事,臣,定不能允。還請陛下三思?!?/br> 寒賦忽然覺得有些痛快,終有這么一日,在人間縱行殺伐的皇帝,也被這世間最真實慘烈的愛恨情仇,傷得身心俱焚。 “陛下三思?!?/br> 他已經(jīng)不太記得,那日最后皇帝是怎樣心神俱傷離開的,寒賦只記得自己跪了許久,雨落在他身上已毫無,他抬眼看著蒼穹,若仇紅在天有靈,如今是在笑還是在哭? ...他忘記了,仇紅是不會哭的。 這個女人沒有眼淚,也從不孱弱。 即便在皇帝的困局之中,她那一身鋼筋鐵骨也從來寧折不彎。 寒賦強迫自己從追憶中回頭。 恒昌館此夜長明,白燭燃續(xù),寒賦遙遙地面對吐谷渾戰(zhàn)場長跪,雨夜不歇,也算為她守靈。 那一夜之后,皇帝恍如清醒,又恍如更加痛苦。 寒賦的寸步不讓,逼著皇帝憑最后一絲理智,斷了差點便要生死糾纏的情。 ...但仇紅沒死。 不僅沒死,她比從前還要不可測,還要令人忌憚。 對吐谷渾的復(fù)仇,朝中吵得昏天黑地,恨不得彼此之間皮開rou綻大傷元氣才好,寒賦冷眼看著這些人彼此傾軋,高臺之上的皇帝一言不發(fā),眼睜睜看著這些人臣在殿下吵得你死我活,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大殿外的天,神情專注而悲憫。 寒賦頭一回,猜不中皇帝的心思。 直到五日靜默后,圣旨即下,后梁即刻迎戰(zhàn)吐谷渾,出師伏俟。 寒賦如夢初醒。 風(fēng)中有透骨之寒。 這一戰(zhàn),勝了,便是仇紅死,偃月營活。輸了,便是仇紅死,偃月營活。 有些事情,帝王看得比他透徹。 仇紅死了比活著要好。 偃月營,活著比死了好。 帝王卻并不親自決定他們的生死,而是給了這個令自己動心的女人,最后的一絲仁慈——一命換一命。 無論最后誰活下來,都是命數(shù)。 但他低估了仇紅,也低估了自己那顆凡心。 吐谷渾國滅,仇紅凱旋,偃月營半數(shù)存留。 邸報回傳入京的時候,殿中鴉雀無聲,幾位重臣兩股戰(zhàn)戰(zhàn),不知是嚇得還是驚得,只有寒賦鎮(zhèn)定自若,躬身,領(lǐng)頭恭賀大喜。 “仇將軍洪福齊天,吐谷渾一戰(zhàn)告捷,臣恭賀陛下,后梁江山,萬世無虞。” “臣恭賀陛下——” 齊賀聲畢,皇帝一語不發(fā)遣了眾人,獨獨留下了寒賦。 眾人散去后,殿中寂靜,皇帝長久地沉默,直到風(fēng)中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嘆息,他才回神,喚寒賦道:“寒相。” “臣在。” 寒賦應(yīng)得并不輕松。 “這一場仗,寒相以為,當初是該打,還是不該打?” 天家宮室,剎寂的陳設(shè),壓抑之下,喧浪涌動。 “此仗...單若論跡,分外冒險,吐谷渾國力雖不及后梁,但軍防迫重,以硬碰硬,并非上上之策。”寒賦沉聲,“但若不打,就此迂回議和,不僅于國威有損,亦是陷邊疆百姓于不義?!?/br>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朗。 高臺上的皇帝沉默半晌,方道:“寒相,你有私心?!?/br> 這一句有千鈞之重。 寒賦卻挺直脊背,道:“愿后梁安穩(wěn),愿邊疆平定,即是臣的私心?!?/br> 皇帝不言。 整個帝京城的人,不論是官員也好,百姓也好,都因為這一年不太平的風(fēng)波與顛沛而變得驚悸。 寒賦身處其中,卻并未受其影響一分一毫。 然而今日,在皇帝面前,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膽顫,逼得他唇齒發(fā)顫。 “吐谷渾一戰(zhàn),偃月營出征,損失慘重。主將裴映山犧牲,副將仇紅,戰(zhàn)中受俘后不甘屈辱,逃出生天,勇氣可嘉...本應(yīng)受朝廷慰問,卻武斷徇私,再起戰(zhàn)端。好在二戰(zhàn)之中率軍凱旋,且算戴罪立功?!被实鄣穆暰€猶如一道天音,“有功當賞,有罪當罰。戰(zhàn)事已畢,即是清算之際?!?/br> “既無主將,偃月營便就此修生養(yǎng)息,所剩部下,交由兵部規(guī)劃。副將仇紅,賞白銀千兩,撤去偃月營軍職,一年之內(nèi)不可上陣,休養(yǎng)于云疆,以彰懲戒?!?/br> 這誅心的話,皇帝平和地脫口,又平和地將蹉跎偃月營的任務(wù),交給了寒賦。 “寒相,即刻去辦吧?!?/br> 寒賦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是:“陛下三思?!?/br> 這四個字,然而,話到口中,卻又被一種十分安靜的力給抵了回去。 他抬眸,看著皇帝的眼睛,皇帝神情中目空一切的決絕,令他生畏,那原本的四字便化作一句——“臣遵旨。” 寒賦奉旨為仇紅卸官的那日,仇紅頭一回,心平氣和地叫了他的名字。 “寒賦?!?/br> 裴映山的死傷著她了,被俘的那三月又令她肝腸寸斷,還未來得及好好休整,如今又要將她抽離出出生入死數(shù)年的偃月營。 寒賦脊背僵硬。 “他怕我嗎?” 她卻比他平寧地多,眉目間皆是柔順,不見一分一毫的怨與憎。 寒賦無言。 “他最好一直怕我?!背鸺t淡然地笑了笑,“并且,只是怕?!?/br> 只是怕。 寒賦腦中電閃雷鳴。 她既自由,不肯為誰停駐,哪怕他是坐擁天下的皇帝,仇紅恐怕也只會輕嘲地說一句——“你的江山都是我打下來的。沒有我,何來你?” 她的坦然,令皇帝的欲蓋彌彰顯得滑稽至極。 可如今,為何變了? 寒賦微微一怔,他還以為,她面對皇帝,一向坦蕩清白。 若說對于林無隅這類人,她會思忖著如何“正確”地與之相處,但對于皇帝,她的態(tài)度從一而終,絲毫無所變。 可如今,她面對皇帝,不僅怕了,竟還生出茫然,不知如何與之相處嗎? 寒賦輕咬了牙槽。 轉(zhuǎn)念一想,她對于自己,卻從不曾考慮這些問題。 他不痛快。 從寒賦的角度,能看見屏風(fēng)后的皇帝。 未坐,立在日陰里,摘窗的紋路在他臉上投下多少有些詭異的陰影。 仇紅在怕些什么? 從前她不是個示弱以求和的,如今這副模樣,求憐給誰看? 寒賦十分不痛快。 “你在犯什么糊涂?” 他這一句是砸臉而來的,把仇紅問懵了。 她張口欲說些什么,里頭來了動靜,方才傳話的太監(jiān)小步過來,請寒賦入內(nèi)。 仇紅:請打開麥克風(fēng)交流。 寒賦:您已不是對方的好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