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回朝
貞徽三十二年的元日大朝會,在入冬后的一場晴日徐徐展開。 仇紅被宮闈令催著出府上朝的時辰,正是五更點卯,天未大亮。 宮闈令弓著腰替她掌燈,一路上驅馬驅得妥帖。 再過五點,金吾于鼓樓擂鼓,聲震帝京。 大路向北,百官行進到建福門等候宮門開啟。武官騎馬,文官坐轎,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但仇紅回朝第一天就打破這規(guī)矩,大搖大擺坐在轎中。 倒不是她刻意為之,而是昨日那一場荒唐,實在令她心神俱疲,無暇自顧。 ——“別生我的氣?!?/br> 裴照川紅著眼睛同她道歉的模樣,仇紅只要一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他因懊喪而發(fā)顫的睫毛。 那雙眼睛里水影斑駁,但真真切切,只映照了她的模樣。 仇紅沒法子,對著這一雙眼睛再生起氣來。 也許是欠他的吧。 仇紅算是個遲鈍的人。 但裴照川與她,糊里糊涂,雞飛狗跳地走到如今,看似是裴照川在小心翼翼又滿懷真心地試探、接近她,其實也未嘗不是她早在不自知的時候,便一點一點為裴照川挪移了分寸,卸下了心防? 仇紅垂眸。 她想起裴照川因逐野而吃癟時漲紅的臉,裴府里孤注一擲招惹她要她愛憐的模樣。還有自己病時與他同榻而眠,他呼在耳邊的氣息,和十指相扣,半分也不肯松懈的指溫。 這漫長無邊,無所寄托的日子,因為他的率真和純粹,竟也令她嘗出了嶄新的酸甜滋味。 “我不生氣?!?/br> 風雪之中,她在裴照川的眼睛里觸到一絲柔光,“但你得答應我?!?/br> “一定要萬事小心?!?/br> 話音剛落,五指便被人珍重地握住了。 指隙一點點相扣,裴照川垂下身子,發(fā)紅的鼻尖與她的相錯。 “仇紅?!?/br> 他從前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她,只是疏離嚴肅,與她刻意涇渭分明。 如今這樣叫她,卻只是因為飽含對她的愛戀和貪慕。 鼻尖呼吸相纏,他的目光落下來,像只無形的絨尾,盯著她的時候,撩得她呼吸都癢。 視線相纏到極致的時候,裴照川的唇貼上了她的。 這是一個比雪還易化的柔吻。 仇紅沒有推拒,被裴照川一只手扣著后腦,仰起頭,完整而輕柔地接受。 “張嘴?!?/br> 他低聲道,并不像方才那一回莽撞而沖動,等著她自己張開了唇,才緩慢而鄭重地將舌抵進她的口腔。 有些事,一旦開了頭便難以中止。 放任他在雪地里與自己再度糾纏整整半個時辰的后果便是,回府歇下的時候,仇紅果不其然又發(fā)起了燒。 她發(fā)燙得迷迷糊糊,裴照川喂了藥也不見得好,后半夜的時候,身子才逐漸消停下來,宮闈令入府催促的,仇紅也才將將睡下去幾個時辰。 宮闈令前腳剛踏入將軍府,裴照川后腳翻墻離去,走前他依依不舍地吻她的眉心,又將藥煎好了才離開。 他走后,仇紅才迷迷糊糊地轉醒,人仍是困倦得不行,可今日是大朝會,場面盛大,不好在旁人面前失儀,但實在疲乏無比,便只得用了轎子,趕在上朝前偷偷歇息幾刻。 轎輦行進得平穩(wěn),她瞇著歇了會兒,途經(jīng)太常寺的時候,轎輦停了一停,宮闈令掀簾垂問:“大人,前頭三位宰相正在太常寺歇腳,大人可要下轎拜會?” 前朝設立的群相制沿用至今,只不過到梁帝手里,群相改為了三相。 刑部尚書馮括,曾經(jīng)就是群相之一,梁帝改制后,馮括便領頭,主動放棄了刑部尚書后頭的宰相之銜。現(xiàn)如今朝中三相,門下侍中張乾和中書令曾寂,都是從前的群相之一,只有尚書右仆射寒賦是后來居上。 張乾和曾寂,都是皇帝尚為親王時的府中幕僚,而寒賦,則是在亂世中憑一己之力坐上了宰相之位。 起初,三相之間應當彼此制約牽制,以求制衡。 但亂世之中局面動蕩,張乾曾寂兩人,并不如寒賦敢作敢為,他們老來崇道,對亂世局面,只希望以懷柔之策對敵,國土能保盡保,盡量避免大動干戈。 梁帝無暇與他們相爭,便有心偏頗于寒賦。從前的三相獨立,經(jīng)由此轉,便逐漸演化成了寒賦一人大權獨握的局面。 但即便如此,梁帝也從未真正將張乾曾寂二人的宰相之銜奪去。 這些年來,寒賦一人掌權,三相之間竟也安穩(wěn)如故地相處至今,并未出過任何亂子。 仇紅聽聞,此三人在上朝途中,偶爾在太常寺內(nèi)歇腳議政,途中經(jīng)過的官員,無論大小,通常都會棄攆,親自拜會三位宰相。 她一怔,掀開的簾幕在轎輦中破開一個不小的光洞,仇紅下意識偏了眼,“不必了?!?/br> 昨日那一場驚心動魄,她實不想體驗第二遍。 能避則避吧,就如以前一樣。 只是。 她有一事想不明白。 昨日她因裴照川的那一句“一起死”而恍然憶起的那個畫面,當時她未曾反應過來,但事后想起,那分明是氐族人供奉仙臺的神廟,那座巍峨磅礴的雪山之下。 可怎么會有這么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僅在她身邊,還對她說了“下輩子我再同你一起死”? 他是誰? 仇紅心里很亂。 是幻覺嗎? 她試圖去回想起什么,可方才動了一點要去思索的念頭,腳踝處平寧已久的蠱毒,竟在此刻發(fā)作起來。 此刻宮闈令得令,轎輦重啟。 一時的晃動令喉中的血腥氣霎時便涌上了喉口,仇紅逼著自己頹松肩膀,轉移注意。 “我此番回朝,已間隔多年,不知如今朝內(nèi)的規(guī)矩如何,還請宮闈令指點一二?” 她此刻迫需外頭有人聲的回應,蠱毒發(fā)作得太急太兇,她一時竟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轎外的宮闈令聞聲,便即刻謙卑地躬下身子,不疾不徐地回她:“朝會的規(guī)矩,較從前并無大改。大人若怕出錯,且聽奴才細說。大人需在東西朝堂候朝,通乾、觀象門外,由御史行立班序。武次于文,至宣政門,文由東門而入,武由兩門而入。至閥門亦如之。其退朝,并從宣政西門而出。丹鳳門后,雙闕相對,千官一行?!?/br> “經(jīng)廣場步入金水橋,自龍尾道入殿,日華門和月華門內(nèi)廊下序班等待,直至上朝。接下來,便是各方官員呈報政績,各國使節(jié)輪流獻寶?!?/br> 被這道聲線一緩,仇紅從痛楚中掙扎出來,額上發(fā)了層細密的汗。 好在這一場蠱毒發(fā)作得快,去得也快,就這么會兒說話的工夫,便又很快地消散下來。 “多謝宮闈令傾囊相授?!背鸺t緩過勁,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仇某受教了。” “不敢當。” 轎輦一路向宮城而去,大街盡頭,含光、安上兩大門外,已聚集了許多朝臣。 仇紅在這時下轎,與宮闈令作別。附近大大小小圈子的朝臣見了她,皆向她伸手作揖行禮,行至門前最內(nèi)圈,仇紅看到了兩位熟人。 林無隅衣冠齊整,模樣還是那么清淡雅致,遠遠地瞧見她,沖她抬眉一笑。 仇紅沖他微微頷首的時辰,富陽公主不知何時已走上前來,白凈的臉上綻出一個笑容。 仇紅一怔,見她身側并無逐野的身影,這才放心地同她搭話。 “仇大人近來安好?上次馬球賽一別便又少見了?!?/br> “勞公主掛念,一切都好?!背鸺t振了振袖,“少見么?只怕是日后見得太多,公主就會煩臣了?!?/br> “只愿將軍不要嫌富陽笨拙才好。” 仇紅淡笑,“怎么會。其一,富陽并不笨拙。其二,縱使是笨拙,皇室武教的意義不就在于此么?野蠻體魄,助長力威。若你們一個個都有撼山掠海之力,那我豈不是只需卸任了?” 此一番話,說得富陽眉眼彎彎,她笑了笑,應聲稱是,又想起什么,道:“只是,富陽還聽聞,此次皇室武教大改,入內(nèi)修習的學生,貌似數(shù)量極多,光將軍一位老師,是不是會忙得腳不沾地?” “怎么會?”仇紅一怔,“名冊不是都定下了么?” 仇紅病中的時候,便草草過目了底下人呈上來的名目單子,人不多不少。 皇室武教本就是個人人攀援的香餑餑,能有幸入其修習的學生,其家族不是皇親國戚便是與之沾親帶故,要不就是家世顯赫。其余能入內(nèi)者,皆是皇帝嘉賞,特允入學,但總體而言,這類人也是屈指可數(shù)。 仇紅帶兵打仗那么多年,又在悟劍山莊里游歷實cao了一番,怎么看怎么游刃有余,怎會有“腳不沾地”這種說法。 富陽但笑不語。 仇紅從這意味深長的笑容中猜出了幾分:“...皇帝又要塞人?” 塞人這種說法,用在皇帝這種上位者身上并不妥當,仇紅反應過來,忙道:“呃,皇帝...又有新的安排?” “將軍之后便知道了?!?/br> 仇紅聳肩,塞不塞人這事,其實她并不在意。 只要皇室武教順利開展,她仇紅穩(wěn)坐這個做主的龍頭,就足夠了。 西涼的戰(zhàn)事,漳州派到現(xiàn)在都緊咬她不放。 仇紅從前與之迂回不成,現(xiàn)在回朝領了皇室武教,就坦然得多了。 想讓她帶兵打仗,沖鋒在前? 可以。 不介意,她把他們的兒女也一道送上戰(zhàn)場吧? 師生一道,齊心合力,保準給他們打個勝仗回來。 仇紅:計劃通(???) 淺走一波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