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阿奴
“陛下?!被屎笱銎痤^來,耳旁的金鑲玉墜子輕輕搖動。 越是知曉自己注定悲慘的結(jié)局,便越是可憐那尚在執(zhí)念之中苦苦掙扎的越嬪。 皇后聽見那里間傳來的痛苦呻吟,只覺得心如刀絞。 她沉重地伏低身子,幾乎是用著哭腔道:“越嬪待您,真心實意,還請您收回成命,留她一命,不要辜負她的真心?!?/br> 字音漸弱,皇帝的肩膀慢慢聳塌下來。 皇帝目光一動。 竟真正地怔住了。 皇后侍奉了他二十多年,他還從來沒看見過,她那張向來溫和的臉上,露出那樣悲意不絕的神情。她眼底的東西說不上來是痛還是怨,看得久了,甚至能從那一貫溫柔的眼中,看出些零星的冷寒。 她就這樣梗著脖子,不退縮半分,全然沒有往日的順從。 皇帝垂下眼,只覺心口郁結(jié),喉頭漫上辛灼。 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既提仇紅,又斥他無情。 但今日,皇后一次,便犯了這兩個大忌。 皇帝垂眸看著地上的女人,身子伏得極低,那半截白的不像樣的脖子藏在交領(lǐng)之下。 明明是順從的姿勢,可偏偏是拒不低頭的姿態(tài)。 這便是他的發(fā)妻。 他的好皇后。 皇帝收回目光,鼻中笑了一聲,“皇后入宮這么多年,從前,是在教你規(guī)矩?!?/br> “若我沒記錯的話,是你的陪嫁姑姑,早已出宮嫁為人婦的劉氏吧?!?/br> 話音剛落,皇后煞時白了臉。 縱使之前再怎么強硬,此刻皇后的態(tài)度也全軟下來,她頹然地聳了肩,“陛下,是臣妾的過錯” “朕讓你說話了嗎?皇后,你自身難保!” 他把她的話,原封不動地抵了回去。 自身難保四個字的威懾力幾乎殺滅了她心頭所有的不甘,皇后跌坐在殿內(nèi),一時只覺得耳畔人聲皆消,唯有如雷的恐懼在耳邊驚炸。 這一聲震怒,守在外頭的吳守忠見勢不好,忙趕了進來,瞧見這地上的狼藉,滿地佛珠滾落,忙跪下身去撿。 皇帝卻厲聲止了他,冷道:“讓皇后去撿?!?/br> 這可如何使得,吳守忠方欲開口,卻見地上的皇后,雙眸之中一閃而過凄涼的悲意。 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那一坐一立的兩個人,生怕自己出一點聲,就會繃斷兩人之間已到大限的弦。 好在皇后盡管是通紅了雙眼,也仍然在忍。 “吳公公?!彼肆季?,才道,“便讓我來吧?!?/br> 絲綢衣緞將她的皮膚襯得越發(fā)白皙柔軟,她跪下去,膝蓋砸地,而后伸出手去,一顆一顆,將那滾落滿地的佛珠攢進手心里。 這手段并不狠,也不殘忍,卻綿綿地往她心頭扎。 她撿得極慢,動作細致而謹慎,人卻偏偏空了,跪行至皇帝腳邊時,甚至忘了那立著的黃銅香爐,十指覆上,猝不及防便遭那guntang的爐身燙了滿掌。 來不及收手,緊接著皇帝便一腳踢翻了那香爐。 皇后躲閃不及,或者說她壓根便沒想躲,撐在地上的雙手便被這guntang的香灰燙了個完全。 真是疼啊。 她卻不能出聲,亦不能抬頭,自虐般地,任由自己陷進這痛感里。 皇帝的聲音已經(jīng)逼到了耳邊。 “知道朕為什么生氣嗎?” 皇后未抬頭,“臣妾不知。” 多痛快的四個字。 皇帝卻也不惱,他垂眸看著腳邊匍匐著的女人,視線在她手上的燙傷一掃而過。 “這傷便無需診治了?!?/br> 他撂下話。 “留著?!被实壅窳苏褚滦洌盎屎蟛恢?guī)矩,也無心去學,朕不想勉強,那便將此傷好好留著,萬事有個提醒。” “是?!?/br> 一旁的吳守忠膽子都麻了,心驚膽戰(zhàn),連眼都不敢抬。 外頭太監(jiān)的聲音適時傳來,破了這殘碎的局面:“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出來了。” 太后被兩個姑子簇擁著到了配殿,皇后斂了悲容行禮,捋下闊袖將手上的燙傷蓋了去。 皇帝一言不發(fā),連勸太后走的話尚來不及出口,外頭的太監(jiān)便又火急火燎地跪進來通稟: “陛下,不好了——” *** 薛延陀的神女闖進宮中的時候,仇紅方從秋虹齋離去。 宋池硯死后,秋虹齋便成了禁所,平時人跡罕至,仇紅不用擔心會被發(fā)現(xiàn)。 更不要論,皇帝為了斬草除根,七年前萬倀之亂之后,后宮也效仿了前朝,做了一次大的清洗。 大半的宮人被遣送出宮,一批新人被送進宮里伺候,這些人的家世身份都經(jīng)了完全的考據(jù),是正經(jīng)的清白,才被允許入宮,而他們方一入宮便會被萬般訓誡,秋虹齋是皇宮禁地,平日不可擅闖。 虧得這森嚴的戒律,仇紅足足在此地待了一刻鐘,雖然院中大半的東西都已被撤走銷毀,但她只要凝著那匾額,就像重回到了與宋池硯相依的時光。 她貪戀這一點點的溫存,哪怕只是冰涼的舊物,也足夠她流連。 離了秋虹齋,仇紅本想打道回府,出宮的路上,她聽聞了那薛延陀神女自京郊擅自入宮的消息。 沒有多想,幾乎是那神女前腳闖入了立政殿,仇紅后腳便跟了上去。 她還記得裴雋柳的那句話。 神女有“通曉古今之力,窺探天機之能”。 通曉古今,窺探天機。 呵。若不是她是薛延陀使隊送來的,仇紅還真以為這是哪來的江湖術(shù)士,要坑蒙拐騙,狠狠地在皇家訛上一筆。 她向來不信這些,對于這個神女,和薛延陀,她都提不起半分的興趣。 可她隱隱有些預感,卻又不能準確地說上來。這神女的出現(xiàn)實在太過蹊蹺,真要仔細計較的話,那人露面的同時,神女便已經(jīng)被送給了皇帝。 這其中,會有關(guān)聯(lián)嗎。 仇紅只能硬著頭皮跟著去立政殿一探究竟。 立政殿內(nèi),皇帝抬起手臂松了松肩。 皇后站在他身側(cè),太后則不緊不慢地飲茶,視線在地上跪著的女人身上,打了一個轉(zhuǎn)。 這個女人,昨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留了皇帝,不僅叫皇帝壞了規(guī)矩,如今還釀得越嬪母子危在旦夕的局面,帝后二人還因此生隙。 自己還未同她算賬,她倒稀奇,硬趕著送上門來,尤嫌事不夠大一般。 太后可沒皇后那么有容人之量,此女一闖進來,太后便責令她跪,本以為她要哭鬧一番,卻不想她識相,說跪便跪,且盡了禮數(shù),殿中的眾人,她一并都行過禮。 舉止大方得體,竟是挑不出一點錯。 再加之那我見猶憐的容貌,有那么片刻,太后的心也跟著軟了幾分。 但她再美再聽話也無用了。 太后緩過神來,心中冷笑了一聲。 因為皇帝此時此刻的耐心,已到極限。 主位上的皇帝,自方才起便冷了面容,神女闖入到如今,甚至沒看過她一眼。 若說昨日他還對這個神女有那么些微的好奇,因她確實“預言”中了一事,就在晚宴之前,她對皇帝道,若她預測宮中有喜,一語成真,皇帝就需君子一言,今夜去她的摘星閣?;实郾疽詾槭峭嫘χ惖碾S口一言,卻不想她確實猜中,他微微有些驚訝,旋即兌現(xiàn)承諾,當夜去了她的摘星閣。 卻不想宮中會發(fā)生這事。 他本想好好地解決,至于旁人,能不牽扯便不牽扯。 可這拎不清的女人卻在這時闖進來,還大言不慚地請告,要他允她為越嬪診治。 皇帝向來厭煩女人自作聰明。 僅剩的那么些好奇全都消磨干凈了,不愿與之糾纏,當即就要將她打發(fā)出宮,還未來得及出聲,配殿外又渡進一個影子,皇帝一怔,瞥見了那人,這才覺得自己胸口的氣稍微順下來。 仇紅是偷摸著進來的,好在裴雋柳就站在最外,一見到仇紅,她的臉色變了又變,考慮到如今的場面,裴雋柳忍了下來,微扯了仇紅的衣袖,將她拉到身邊。 底下跪著的女人卻在此刻突然提高了聲音,雖跪著,目光卻直迎皇帝。 “還請陛下,允阿奴一試。” 答話的是太后,她同皇帝一樣,耗盡了耐心,于是言辭之中都帶著殺伐氣,“你可知道,你若救不回越嬪,會有什么下場?” 卻沒想那神女無畏無懼地很,抬眸對上她的目光,只道:“越嬪命不該絕,小皇女吉人天相,而阿奴與其說是出手相救,不如說,是順應天意?!?/br>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仇紅盯著那女人勢在必得的表情,心下一沉,竟不知該有什么情緒。 主位上的幾人表情各異,皇帝微蹙了眉一言不發(fā),太后則松散了目光,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皇后,她下定決心要保越嬪,所以顧不得其他,先皇帝太后之前,對地上的人道:“你姑且一試。” “千萬保住越嬪的性命?!?/br> 半刻鐘后。 沉郁的氣氛,被寢殿之中,嬰兒一聲嘹亮的啼哭打破。 隨之而來的,是一句喜上眉梢的悅?cè)恢簦骸氨菹?,陛下!越嬪母女平安,小公主順利降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