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撥云
宣平坊,宰相府。 仇紅醒來的時候,晝夜喧呼于一瞬,天邊掛起魚肚白,光線悠然地鋪進窗格。 身旁無人,她獨自枕在偌大的床榻上,房內(nèi)點著香,不濃,但足夠落她一身,如同竹葉翻飛間帶起的冷意,霎時包裹住她全部的鼻息。 仇紅在這股寒香里轉(zhuǎn)醒過來,偏過頭去,在被子里伸了伸臂膀,而后枕著手撐起身子,垂眼,看向榻邊的烘爐。 香木燃燒著,零星的香氣從火焰中噴出,明明是既暖的場面,燃出的香味卻這么冷。 仇紅一怔,伸手敲了敲內(nèi)里劈啪作響的烘爐,冷香便帶著熱撲向她,霎時將指節(jié)盡數(shù)染上。 仇紅垂首將那香氣帶到鼻尖去嗅,果真從里頭聞出點竹木的氣息,混雜著三分淺淡的雪氣,極淡地縈繞在指尖。 寒賦并不是個慣用香的人。 朝中大臣多有品香用香的雅俗,皇帝也像賞賜后妃那般,向有功的大臣賞去各式名香。仇紅每日上朝,除了口舌遭殃,鼻子也慘遭淪陷,朝會上走過一巡,幾乎要丟了嗅覺。 寒賦是不隨流的那一個。 如此,仇紅便對眼前這燃著的香木起了興趣。 這香味初聞上去平平無奇,但在這香池里泡得久了,仇紅只覺得精神和筋骨跟著一道舒泛起來,竟是解乏又消愁。 肯定是價值連城的好物件。 仇紅一邊想,一邊從榻上坐起來。 這個時辰,正是接近常朝的時候,想來寒賦應當早早地入皇城去了,仇紅倒不如他勤勉,今日只打算曠工。 又嗅了兩口寒香入肺,仇紅滿意地起身,抽了木施上備好的衣物披身,便準備離開這是非之地。 她是沒料到,昨夜最后,寒賦竟如此不怕麻煩,把她帶回了丞相府安置。 本來在仇紅的計劃里,他們二人榻上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爽快一番之后,她便自行告辭,回她自己的地方休息去也,可惜千算不如萬算,她的精力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夜也不見得折騰得有多很,她怎么就昏昏沉沉地先投了降。 后悔也無用,此地不宜久留,還是趁寒賦上朝這空檔,早些離開吧。 仇紅這樣想著,試探般地往臥房外去。 不知是她起晚了還是如何,明明方才還明亮的天,忽地轉(zhuǎn)起陰來,天色昏沉得很。 仇紅出門,憑直覺沿著后院的抄廊游走。 丞相府位于宣平坊一角,正對朱雀大街,不遠便是皇城,微一抬頭,便能窺見朱紅殿宇張牙舞爪之勢。 仇紅仰頭,一邊漫無目的地尋著門,一邊打量著眼前的景致。 越走,闖入眼前的宅景便越多,仇紅賞著冬末迎春的景致,越看卻越覺得眼下的風光有些熟悉。 直到瞥見檐上那一雙并排而立的玉獸,仇紅才瞳仁一松,反應過來。 丞相府從前為先王舊邸,歷經(jīng)幾朝滄桑,白石青磚,一條條綠斑由潮氣浸潤,刻進潮濕的紋路。設計極簡,既無雕梁畫棟,又無金屋瑤臺,一磚一瓦卻仍頗具雍容,峨峨高門,玉堂明凈。 寒賦未當上丞相之前,仇紅就早已眼饞這處府邸已久。 那時她還未對朝廷失望,未被人心消磨精氣,在京中有自己的府邸,也是她所期盼的。 將軍府的選址成了她除開練兵以為最放在心上的大事。 皇帝那時也格外看重將軍府的營建,幾次三番在朝中提及此事,與裴映山等人商量過無數(shù)回,但最后都被仇紅一一否了。 她唯一看中的就是此處,于是坦蕩地向皇帝表明心跡,可卻沒能成功。 只因一事。 先王身世凌亂,在世時,一生所遇苦艱,顛沛流離不說,與身旁人的緣分皆流轉(zhuǎn)無恒,獨行半生后意欲阪依佛門,卻在入寺的初夜遭遇天火,rou身隨著廟宇付之一炬。萬古更迭,從此只留一個凄名于世。 仇紅對這段過往并無甚抵觸情緒,斯人已逝,但皇帝心有余悸,無論如何,不肯松口。 仇紅那時候沒有更好的理由與之相爭,于是與這處心儀之地就此錯過,卻不想數(shù)年后,有一個叫寒賦的宰相,在她之后登堂入室,拒了皇帝的提議,入主此間。 仇紅慢悠悠地回憶起從前。 視線里,屋脊之上,琉璃雙獸精雕細琢,在天色下折出迤邐的光。 她那時喜歡這處府邸,不因旁的。 就因這一雙并肩望遠的脊獸。 別的地方,屋脊上的鎮(zhèn)獸,或形單影只,或成列前后相綴。 唯有此處,是一雙并肩而守。 仇紅說不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或許她與修筑此間的工匠心意相通了,總之她喜歡這一雙玉獸,也喜歡這間宅子,可惜有緣無分。 不知不覺便走到池塘邊上,耳邊水聲嶙峋,仇紅抬眸,視線中央,亭臺隔池而望,寒賦安坐其中。 他竟也沒去上朝。 仇紅怔了一瞬,輕手輕腳地往池上的亭臺走去。 腳步停在屏風后,剛好能看見寒賦,卻又不被他發(fā)現(xiàn)。恰在這時,侍奉的宮人魚貫而入,素白的瓷盤上盛著形狀不一的藥罐。仇紅讓了一步,宮人們將素瓷盤一一放于桌案上,目無斜視,并無言語,只身行禮而后又默然退了出去。 仇紅靜靜地凝向寒賦。 寒賦也正凝著她落在地上的影子。 未回頭,只是輕聲,“要走?” 仇紅撇嘴,也不再藏,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頭,反問,“不然?” “難道還得給寒相點賞錢?” 寒賦卻忽略掉她話里的刺,專注于手上的動作。 仇紅瞧見了,那些藥罐在他跟前依次排開,寒賦輕車熟路地撩起右臂長袖,左手備藥,往傷處上敷。 仇紅一怔,往他傷處上瞧。 小臂處一道極深的刀口,傷狀駭人,皮開rou綻到見骨的地步,一看就是下了死手,直往他筋脈劈去。 仇紅擰起眉。 他傷得這樣重,昨晚還怎么那樣胡來?! 一時又怔住,回憶起昨晚荒唐的幾幕,后知后覺,昨夜她被人剝得一絲不掛,但這人上半身仍齊楚,看上去人模人樣,規(guī)整得很,仇紅才沒注意到他的傷處。 情緒一時復雜,仇紅又反應過來,寒賦此人,如今肯在她眼前為自己療傷,證明,這臂上的傷,說不定是他如今身上,最輕的一處。 寒賦敷藥的力道極敷衍,似乎是糊弄了事般只為解決一時之急,亭臺有燈,燈下他微微皺著眉,仇紅眼瞧著他不適地動了動肩,一動便擰緊了眉,顯然牽扯到了傷處,手指也不如之前的靈活。 寒賦調(diào)整了一下手的位置,牙齒輕輕咬合著,卻還是忍著不吸氣。 仇紅皺了眉,不由分說道,“給我?!?/br> 她跪坐下來,接過寒賦手中的敷料,垂眼為他止痛。 寒賦的手凝在半空。 燭火撩起細風,暖烘烘地拂著仇紅耳旁的柔軟碎發(fā),她眸間閃動著,透出一股靈動的風流。 他眼底滑過一瞬熱烈的情緒,但卻隱而不發(fā),只默默地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 仇紅為他上藥,卻無法坦然地問一問他的安危,不知怎的,關心寒賦的話只會讓她舌頭打結(jié),于是她只能估摸著,拐彎抹角地問:“所以你...昨晚到底是為了什么?!?/br> 寒賦從眼前人的美色中清醒過來,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再度代替了方才一瞬的柔意:“你問我,是因為信我,還是只為了護著林無隅?!?/br> 又來。 仇紅本想好的說辭,登時無法宣之于口。 像是早預料到一般,寒賦輕呵了一聲,那聲音辨不出情緒,飄在風下,尚未聽清便散了。 仇紅卻下意識覺得,她好像傷到了寒賦,正欲說些什么來補救,寒賦卻先一步答了她的話。 “楊知微,縉云楊氏。無非是劍南楊氏,與王長安勾結(jié)之下,養(yǎng)在長安的傀儡?!焙x的聲音變得有些遠,“楊知微為他們做了不少事。這里的不少,絕不止如今因武思館倒塌而牽連出的貪腐案一件?!?/br> 仇紅尚來不及去完全梳理好這番話的細枝末節(jié),寒賦緊接著又道出一句令她脊背發(fā)寒的話:“祝云破。這個人,你以為,是我費盡心思要送給你的,是嗎?” 仇紅臉色劇變。 寒賦的眼神在燭火映照下,凝成一道堅冰。 “你不是一直想問這事么?!焙x道,“關于祝云破,他的來歷,他到底是何人,到底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后梁,又為什么會被你所救,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我以為,從趙敏蓄意挑起西涼戰(zhàn)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jīng)明白誰是幕后推手了。” 仇紅恍然,如夢初醒。 “祝云破本該在王長安手里?!彼诤x的話里察覺到了什么,一頓,“卻被你中途攔截,送到了我手上,是這樣嗎?” 寒賦抬眉,對于仇紅,的確不需要大費周章地多費口舌。 只需只言片語,她就能想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 但他還是忍不住諷道,“仇紅,你不在朝中這些年,當真是...遲鈍了很多?!?/br> 他把本該脫口的詞吞下去,換成沒那么苛刻的“遲鈍”二字,在仇紅變了又變的眼神注視下,面不改色道:“本該像你說的那樣。但很明顯,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失策了。” 仇紅一怔,替寒賦挽結(jié)的手一頓。 “...什么意思。” 寒賦卻沒正面答她。 而是將她頓住的手凌空一握,冰涼的指溫登時收緊在她腕骨。 “你以為我這么大費周章,就真的為了和你好友的發(fā)妻共度良宵?” 接下來可以開始一點點解答前文埋的伏筆了~搓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