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 第13節(jié)
院中有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桐樹,枝丫往外舒展延伸,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tài)。 我母妃名喚秋桐,陸秋桐,她是個生在九月的庶女。 殷九逸盯著光禿禿的桐樹樹干,神色怔怔:你的身世總叫父皇想起我的母妃,那時候我去向他討要娶你的圣旨,他不知憶起了什么,神情凄切,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我走的時候還聽見他的念叨,說是不進宮也好。 我這時候才明白,殷九逸娶我的真正原因,我才明白,方才皇帝為何對我如此寬容。 你的母妃一定特別漂亮。 殷九逸轉(zhuǎn)身笑了:父皇說,我母妃是京城最漂亮的姑娘。那時他跟著祖父學武,老早就惦記上了祖父家的庶女。他們二人兩情相悅,互許了終身。 父皇曾說過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不是成了帝王,而是在血氣方剛的時候不顧眾人反對,一意孤行娶了母妃,那十一年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上稿1 ?/br> 那雙好看的眼睛里閃著瑩動的光。 我笨拙地想安慰他,奈何實在沒有這種經(jīng)驗,想了半天才說:你這么好,你母妃在天之靈,一定會得到安慰的。 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擅長的東西還是被世人鄙薄的商賈之事,父皇的期待我一樣也未能完成。 他平日里一向樂觀,難得出現(xiàn)這種頹喪的情緒。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不僅長得好看,心地也特別善良。你說話好聽,寫字也好看,你一定也讀過很多書,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狀元,書讀得夠用就行。聽王妃說,你騎馬射箭都是跟陸將軍學過的,如今是太平盛世,不需要你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你有那種水平已經(jīng)夠了。世界上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擅長什么,你有自己的天賦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我放緩了語氣又說:你曾經(jīng)同我說不能妄自菲薄,對吧?你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只是今日心情不好對吧。 殷九逸點了點頭,收拾了一番心情,忽然對我說:珠珠,你和我想象里的樣子很不一樣。 我想,這其實很好理解。 人都是多變的。 他對我這樣好,我難道還能用對待章錦燦的態(tài)度對他冷眼相向嗎? 他將我從章府解救出來,我怎能用對待欺辱我的人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呢?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對他沒有任何不滿。 第40章 太子大婚這日,殷九逸問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 我不想再看到殷九清了,我也不想再看到章錦燦了,這樣的場合,我不想出席。 我從未去過太子府,如今實在沒有去的必要。 天黑得很早,石燈籠里橘黃的光朦朦朧朧,我坐在花園蕩秋千。 不多時,天空開始飄雪,晶瑩的小雪花落在我的手掌心上,很快又融化了。 抬起頭一望,天空中的小白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地上也很快積了一層細雪。 我將秋千蕩的老高,聽著吱吱悠悠的聲音,任雪落滿了肩頭。 珠珠,你干嘛呀,黑燈瞎火還下著雪,你玩夠了沒啊?陸語容挽著方恨玉的手,站在不遠處的月亮門旁邊笑:我們特意從天香樓買了烤紅薯,還熱乎呢,來我院里吧。 你們不是去太子府了嗎?我跳下秋千,一路小跑過來。 你看看你這一身的雪。方恨玉拍了拍我鬢間的白雪,鎖著眉頭說:真是小孩子心性。 下雪天就要吃烤紅薯和銅鍋涮rou啊,席間我們都沒敢多吃,就等著回來再吃一口。陸語容將手里的烤紅薯丟給我:快拿著暖暖手。 王爺呢?我朝遠處張望了張望:他去哪了?沒回來嗎? 陸語容和方恨玉對視一眼,一挑眉笑了:怎么,一會兒沒見,你就想他了? 不是,我就是問問!我握著拳頭,怒了:我真的只是問問! 好了,好了。她倆一直笑,拉扯著對方跑起來。 我在后面抱著烤紅薯直追,烤紅薯甜絲絲的香氣縈繞在我的鼻尖,我停下來解開紙包嗅了嗅,嘴里開始不自覺地分泌出唾液。 珠珠,死鬼呀你,你想偷吃!陸語容驚慌失措地折回來,一把搶過烤紅薯又跑遠了。 跑到陸語容的院子里,一拉門,咚的一聲撞到殷九逸的堅硬的胸膛上。 殷九逸伸手揉了揉我的額頭,低頭笑說:跑這么快做什么?你先撞的我,可不能賴我。 我捂著額頭瞪他,眼里噴火:明明是你。 好了好了,是我撞的你。他笑笑,彎腰掀開簾子,做出一個請的姿態(tài):那讓你先進去,請吧。 你不是要出去嗎? 出去找你。 我胡亂在他胸前揉了一把:那我也給你揉揉。 手腕驀得被他抓住,殷九逸目光幽深,低聲說:不許摸,我是男人。 臉上飛速騰起兩片紅云,他這話說得,好像我輕薄了他似的,可是,明明是他先動的手。 又害羞了?他稍稍傾身,蹲得與我一般高,說話時,溫熱的氣息悉數(shù)灑在了我的頸間:本王好看嗎? 你神經(jīng)病!我雙手往外一推,將他搡開了,梗著脖子虛張聲勢道:你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你是男人,我還是個女人呢! 涮rou時,殷九逸像個沒事兒人一樣,大剌剌在我身旁坐下了,還如平常一般給我夾菜:羊rou好,多吃點。 表哥,你怎么不給我夾?陸語容的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 殷九逸抬起頭,若有所思道:少吃點也行,我看你臉倒是又圓了。 吃涮rou的時候小酌了幾杯,我隱隱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睜著蒙眬的眼睛想,今天真是個值得銘記的好日子。 坐在我對面的方恨玉明顯也醉了,白皙的臉頰爬上了紅暈,軟趴趴地倒在陸語容的身上。 她紅潤的嘴唇微微開著,目光迷離朦朧,平日里一塵不染的清冷模樣悉數(shù)褪去。 她摟住陸語容的腰漸漸閉上了眼睛,哼哼著越摟越緊:阿容,我爹要給我相看夫家了,怎么辦呀?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陸語容臉上緋色若隱若現(xiàn),彎下身子貼了貼方恨玉的臉:傻子,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她好像醉了,又好像還清醒,摟著方恨玉的腰將她橫抱了起來,甕聲甕氣對著殷九清說:表哥,我們困了,你帶珠珠回去吧。 我看著她倆嘻嘻地笑,陸語容真不愧是陸將軍的女兒,她勁兒真的好大啊。 強勁有力的大手扣住了我的腰,我被人抱了起來,他的身上是淡淡的皂莢香氣,那是一種清爽干凈的味道。 雪還在下著,鵝毛般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我被突然的涼意激得一陣瑟縮,索性將臉埋在了殷九逸的懷間。 殷九逸身子一僵,頓了頓將我摟緊了。 過了一會,我想起了什么,睜著蒙眬的眼睛,大著舌頭想他講述我的發(fā)現(xiàn):王爺,她們關系好好,好像戀人啊。 傻子,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我嘿嘿笑了兩聲,慢慢閉上了眼睛:來了王府,你們總說我小孩子,還說我傻,我才不…… 第41章 翌日剛一醒來,殷九逸的侍妾芙羅在門口求見。 閑暇時,她曾教我彈過琵琶,我們之間也算有些交情。 側(cè)妃娘娘,王妃她們尚且未醒,奴婢只能來找您了。她哭得梨花帶雨,帕子都暈濕了。 怎么回事? 昨夜雁雁一夜未歸,奴婢今早將這府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見雁雁影蹤。 雁雁是殷九逸的另一個侍妾,她與芙羅同住一個院子。 她昨日出府了嗎?她身旁的丫鬟都怎么說的?你先別急,先去找李統(tǒng)領在王府里找找。 奴婢一時心急,只顧著自己找了,奴婢這就去。她抹著眼淚被丫鬟扶著下去了。 剛梳洗完好,來了個侍衛(wèi)欲言又止說:娘娘,人找到了。在,在王爺屋里。您快去看看吧,王爺現(xiàn)在不太好。 這侍衛(wèi)的表情實在太過古怪,腦海中各種各樣的念頭涌上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異常緊張。 提著裙子一路小跑,慌慌張張差點跌進雪地里。 走到院門口,蓋著白布的擔架正好從我身邊經(jīng)過。 側(cè)妃娘娘。抬著擔架的侍衛(wèi)停下來,朝我低頭示意。 正此時,一只涂著艷紫色蔻丹的手驟然垂了下來,搭在了擔架邊緣,一串血沿著手心迅疾地砸在地上,在積雪上濺出一朵朵紅梅。 這一場面令人不寒而栗,我的心好像要跳出來一般,只覺得胸腔熱乎乎的氣流哽在了嗓子間。 侍衛(wèi)趕緊將擔架抬走了。 我站在原地,急促地拍打著胸口,努力讓自己放松下來。 剛建設好的情緒在看到遠去的擔架上一雙白皙的腳丫時瞬間崩塌。 我移到了墻邊,扶著墻喘息不止,那分明是雁雁的尸體。 門內(nèi)是陸語容尖利的怒吼:說,她昨夜是怎么進來的? 殷九逸身邊的小廝跪在地上,期期艾艾道:王妃饒命啊,小人實在不知。 王爺平日待你不薄,你怎敢?昨夜是你守的夜,她是怎么混進去的?陸語容手攥成拳咚咚拍在桌子上,震天作響。 方恨玉按住了陸語容敲桌子的手,抬眼看著跪在下首的小廝:肅正,你跟在王爺身邊有幾年了吧。聽說你家中還有弟弟、meimei,一大家子都指著你的月錢謀生呢? 側(cè)妃娘娘,求您放過小人的家人吧。是小人見錢眼開,一時錯了心思。王爺一直待李雁不薄,她又生得漂亮,小人想著,小人想著……他跪在地上哐哐地磕頭:小人知道錯了,王妃娘娘饒命啊。 陸語容冷哼一聲,語氣冷硬如刀:她許了你多少錢,叫你這般死心塌地、叛主忘恩! 肅正的頭越埋越低,最后完全貼在了地上,話從喉嚨里艱澀地擠出來:五十兩。 陸語容的眼神里迸發(fā)出洶涌的怒意,憤然道:上年這個冬天,王爺知道你母親病了,特意給你支了三十兩銀子,如今你為了五十兩區(qū)區(qū)五十兩背叛王爺!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不知要比別人體面多少,你還不滿足! 方恨玉看了陸語容一眼,轉(zhuǎn)過頭對著肅正道:你這般背主忘恩的下人王府是斷斷留不得了。等會你去賬房領五十兩,自己離去吧。這是王府能給的最后的體面了。 陸語容和方恨玉又審起了芙羅,我急忙進了屋。 一室凌亂,跨過花瓶的碎瓷片和凌亂的被子,再跨過一把滴血的長劍,床邊靜靜坐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