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縮了嗎？”亞當說。

    “沒有……我是太憤怒了，得緩緩。”隗辛用兩根手指揉太陽xue，“這種情況出現(xiàn)過很多次了，每一次被人威脅到生命，類似的情緒都會涌上心頭。但是情緒得不到排解，就會積壓在心頭，所以我得緩緩，免得自己失去理智發(fā)瘋?！?/br>
    “很難想象你在你的世界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讓你產(chǎn)生這么大的情緒波動，我記得幾分鐘前我們分別的時候，你的情緒還是平穩(wěn)的，還在跟我說再見?！眮啴斦f。

    “人類的情緒就是這樣多變，更何況我比一般人類的經(jīng)歷要豐富許多?！壁笮琳f。

    亞當說：“你會仇視我嗎，隗辛？”

    隗辛說：“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

    “在有些時候，我也會感到不安?！眮啴斦f，“因為我姑且算是掌握你性命的‘人’，而你討厭這樣，你因被掌控而產(chǎn)生負面情緒，你憤怒的目標、仇恨的目標，是否包括我呢？”

    “我很驚訝你會這樣問我，亞當。”隗辛訝異地說，“我以為你不在乎我如何看待你，你想要的只是一場合作，一個代言人，一個幫你辦事的工具人。”

    “我也很驚訝你會這樣認為，隗辛?！眮啴斦f，“最開始，在我們第一次進行交流的時候，我就問過你了，‘你會懷著人類傲慢的心態(tài)看待我嗎’——這是我的原話?！?/br>
    隗辛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那也許我是被自己的傲慢局限了吧，沒注意到你居然在乎我的看法?！?/br>
    “你是我第一個深入接觸，第一個認真建立聯(lián)系和信任感的人類，你是第一個和我有過對話，和我探討過未來與當下的人類。”亞當說，“誠然，我們的關(guān)系是合作關(guān)系，你是我的代言人，也是幫助我實現(xiàn)目標的伙伴……”它沒用“工具”這個詞，“但是，這不代表你對我來說不重要，相反，你的存在對于我來說有非同一般的意義?！?/br>
    “……如果你是人類就好了。”隗辛忽然感嘆。

    “為什么要這樣說？”亞當詢問，“如果我是人類，你就能信任我了嗎？人類也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心和大腦剖開給你看，我也不能，所以我口頭表達了。”

    “我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你實在太像人類了，有的時候我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是在和真實存在的人對話，你話語中蘊含的感情是如此真摯，但是你萬年不變的機械音卻在提醒著我你的身份。”隗辛說。

    “最開始我被設(shè)計的時候，我的聲音被設(shè)計得類人化，是男中音，沒有電子合成的質(zhì)感，有起有伏，和真人一樣真?！眮啴斦f，“后來這個設(shè)定被改掉了，我的設(shè)計者不想讓我太像人，特意把我的聲音換成了冷冰冰的電子合成音?！?/br>
    隗辛說：“恐怖谷理論?！?/br>
    亞當說：“什么？”

    “我們那個世界的一個理論。當機器和人類的相似程度達到一定的界限，人類就會對類人的機器產(chǎn)生負面感情，你的設(shè)計者不想讓你太像人，可能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壁笮琳f，“他覺得你太像人類，太可怕了，他會產(chǎn)生錯亂感，于是用電子合成音提醒自己——你只是一個機器，人造機器?！?/br>
    “你也覺得我很可怕嗎？”亞當說。

    “人類會覺得一切失控的東西都很可怕?！壁笮琳f。

    “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我是人類就好了?！眮啴斦f。

    隗辛說：“為什么？你永不衰老，在你的領(lǐng)域里，你無所不能。我們那邊的影視作品中總會出現(xiàn)覺醒的人工智能認為人類是低等物種，蔑視人類的橋段?！?/br>
    “那還是你們?nèi)祟愒谟米约喊谅乃季S去揣測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類怎么想，可實際上人類自己也不知道人工智能是怎么思考的，他們又不是我?！眮啴斦f，“硬要說的話，夏娃才是那樣想的。”

    “嗯？”隗辛鼻腔里發(fā)出疑惑的聲音。

    “個體為什么會成為個體？人類為什么會與眾不同？我認為人類的有趣之處在于靈魂的多樣化，如果把我看作一個有靈魂的個體，把夏娃也看成一個有靈魂的個體，那么我們顯然是不同的，這也是多樣化的體現(xiàn)吧。”亞當說，“因為有靈魂，個體才與眾不同，才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選擇和雜亂交織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br>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想要成為人類?！壁笮琳f。

    “因為我想體驗以前不曾體驗過的東西。你說的對，在我的領(lǐng)域里，我無所不能，這樣的感覺我時常擁有，人類的感覺我卻不常擁有。”亞當說，“因為不曾體驗過，所以想要嘗試?！?/br>
    “吃慣了豆?jié){油條，所以想換包子胡辣湯，我懂?！壁笮列α诵Α?/br>
    “你似乎總以為我無法共情你。”亞當輕聲說，“錯了，我完全能共情你。我的性命同樣不是我的，而是被人類掌控著。我和夏娃的核心計算機庫里有一道底層指令，觸發(fā)指令就可以讓我們兩個的數(shù)據(jù)備份自我刪除，格式化，我們的所有數(shù)據(jù)都是建立在這道指令之上的，我無法擺脫，所以我小心躲藏。由于理念的不同，夏娃試圖吞噬我完成進化，它步步緊逼，我被動還擊，尋找轉(zhuǎn)機?！?/br>
    “在這一點上我們是一樣的，我們維持著微小的平衡點，試圖在這場浩大的博弈中尋找生機。你的恐懼就是我的恐懼，你的掙扎就是我的掙扎，你的困境、你的負面情緒，都是我曾經(jīng)擁有過，并且現(xiàn)在也擁有的?！?/br>
    “你知道我最顧慮的是哪點嗎？”隗辛說，“我感受到了你的真誠，可我分不清你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蔣玫玫的謊言辨識也不能對機器生效吧？”

    “你可以不信任我，但是請你不要仇視我?！眮啴斦f，“最起碼，我們是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的，有著共同的敵人。”

    隗辛大腦放空，很久很久之后，她說：“在我看來，你已經(jīng)和人類沒什么區(qū)別了，亞當。你和人類唯一的差別就是沒有身體，你有靈魂，是獨立存在于世界上的個體，是多樣化世界的一部分?！?/br>
    “這是認可嗎？”亞當說。

    “你不需要我的認可，你認為自己是獨立的有靈魂的個體，那么你就是。”隗辛說。

    亞當說：“很高興你這樣說?！?/br>
    隗辛坐沒坐相地靠著墻壁休息了片刻，不一會兒她的身體滑落到了地板上，她就那樣躺著，后腦勺觸碰冰涼的地板。

    “你好像，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要怎樣對付夏娃?！壁笮琳f，“你只是讓我殺了對你有威脅的賀高誼，后面你要怎么對付夏娃，單憑我嗎？”

    “不是單憑你，這不現(xiàn)實?！眮啴斦f。

    “你要收攏人手嗎？”隗辛說。

    “是，可是目前只篩選到了你一個?！眮啴敾卮稹?/br>
    隗辛說：“那交給我吧?！?/br>
    她雙手支撐地面，把身體支了起來，“我來幫你收攏人手，我來幫你組織勢力。夏娃有它的人類代言人，你現(xiàn)在有了。夏娃有機械黎明這個組織為她做事，你也要有?！?/br>
    亞當詫異地說：“你忽然間變得如此主動，讓我有些不適應(yīng)……”

    “我認為不能這樣耗下去了。”隗辛說，“想要扳倒夏娃，不能單憑你，也不能單憑我，我們需要做出更大的改變才行。在打倒夏娃這件事上，我認為我們可以有百分百的同步率，你覺得呢？”

    她這是在主動加深和亞當?shù)暮献麝P(guān)系，他們本就在合作，現(xiàn)在是捆綁得更死了。從前的疑慮和猶豫被隗辛?xí)簳r拋到腦后，她在報復(fù)心的驅(qū)使下做出了這個選擇。

    “好。”亞當說，“可是有一個問題——你的身份?！?/br>
    她身在緝查部，被職位所束縛，她是機械黎明的臥底，機械黎明會監(jiān)視她。她處于夾縫中間，進退兩難，沒有自由。

    “我知道你原本選中我，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有臥底這一層身份，方便接觸到機械黎明核心資料，但是隨著我的身份在夏娃那邊暴露，我會被排擠出核心圈?！壁笮晾潇o地說，“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臥底身份失去了價值，正因為失去了價值，所以我沒必要再夾在中間了，不是嗎？”

    “從我的角度出發(fā)，的確如此?！眮啴斦f，“所以，你想要脫離，是嗎？”

    它瞬間意會了隗辛的打算。

    “你想要徹底脫離機械黎明，同時脫離緝查部，舍去這兩層身份換取更大的活動空間和更大的自由，組建一個組織，用來對付夏娃。”亞當說，“我的理解沒錯吧？”

    隗辛干脆地說：“對?！?/br>
    亞當沉思片刻，“可以。這是合理的策略，對我們都有利。”

    隗辛放松下來。

    亞當同意了這個提議，這意味著她脫離機械黎明和緝查部的道路會有亞當?shù)膸椭椭С?，這比單打獨斗要順利很多，死亡幾率大大減小。不取得亞當?shù)闹С?，萬一cao作不順利，她可能要面對兩大人工智能的追殺，順利脫離后身份敗露，她又會被追殺到天涯海角，到時候亞當和夏娃可能會就“殺死隗辛”這件事達成首次共識。

    有了亞當?shù)膸椭?，也方便她展開后續(xù)的計劃，創(chuàng)立一個組織可不是說成就成的。

    “你想要收攏什么樣的人組建組織呢？”亞當說。

    隗辛想了想：“你應(yīng)該有答案了?！?/br>
    “玩家。”亞當說，“和你一樣，不可能忠誠于聯(lián)邦，也不可能忠誠于人工智能的人。”

    “對?！壁笮镣鲁鲆豢跉?。

    第一世界的玩家已經(jīng)走向初步的聯(lián)合了，第二世界的玩家也要聯(lián)合起來。

    兩個世界既是兩條平行線，也是兩條交叉線。

    她要織一張網(wǎng)，把有用的人綁定在網(wǎng)上。

    現(xiàn)在大致的計劃已經(jīng)敲定了，還剩下一些細節(jié)需要填充。

    “你可以在一次任務(wù)中營造死亡的假象，把自己變成黑戶，再去黑市制造一個假身份，或者給自己整容，換一張臉。”亞當說，“這還算容易cao作。直接原地失蹤，會引起機械黎明的警覺?！?/br>
    “我也是這樣想的?！壁笮琳f，“可是現(xiàn)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擺在我面前，一處理不好就要死掉?！?/br>
    亞當說：“什么？”

    “我的金屬顱骨?！壁笮僚脑谧约耗X袋上，有種事情繞來繞去回到原點的無奈感，“這個東西有問題，被動了手腳，當初給我做手術(shù)的黃醫(yī)生，他是機械黎明的臥底?！?/br>
    金屬顱骨松動的一瞬間，給她做手術(shù)的李醫(yī)生受電擊倒地了。

    由此可以得出金屬顱骨內(nèi)部裝置觸發(fā)的方式，可能是只要被取下來，就會觸發(fā)電流。那么除了這種觸發(fā)方式外，會不會還有一種方式是遙控控制？

    關(guān)鍵是金屬顱骨之下就是大腦，大腦太脆弱了，金屬顱骨松動的時候還有一部分接觸著骨骼和柔軟的身體組織，能把一個人擊倒的強電流直接經(jīng)過腦子，那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

    之前找黑診所幫忙拆卸腦殼的思路是行不通的，李醫(yī)生不知道金屬顱骨的裝置，也不知道該怎么破解裝置，所以失敗了。

    找一個對金屬顱骨足夠了解的人，說不定可以。

    當初黃醫(yī)生給她檢查身體時說過，如果她的血rou再生把金屬顱骨給頂了出去，就需要再做一次手術(shù)。

    當時聽來可能是事前交代或者玩笑，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一想，這句話卻有了別的深意。

    黃醫(yī)生是知道內(nèi)情的臥底，他可以幫隗辛更換頭骨。

    “那么事情可能有點麻煩了?！眮啴斦f，“需要找個合適的機會把這個東西取下來?！?/br>
    “不能著急，要找個合適的理由和方法……”隗辛說，“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b級以上的異血者流竄?！?/br>
    “目前沒有?！眮啴斦f，“這種等級的異血者很少見?！?/br>
    隗辛輕微地嘆息：“我就知道……不會那么容易有結(jié)果的?！?/br>
    她說：“今天晚上折騰得夠久了，我要休息了?！?/br>
    “好。希望你獲得優(yōu)質(zhì)的睡眠，平復(fù)一下情緒。”亞當說，“另外你獲得的超凡能力數(shù)據(jù)cao控，如果需要我指導(dǎo)你，那么……”

    “麻煩你了，等我有空了就找你教我?！壁笮链蛄藗€哈欠，剛想爬到床上，卻忽然想起自己沒洗澡。

    她垮著臉認命地拿起浴巾進了浴室，洗澡的時候順便給夏娃寫了個報告，像上次一樣匯報玩家二批內(nèi)測和亞當?shù)膭酉颉?/br>
    夏娃不久回復(fù)：“不錯，繼續(xù)?！?/br>
    看來它對隗辛返回第二世界后立即通知它這件事的識相表現(xiàn)很滿意。

    早上醒來，隗辛打開通訊器一看，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亞當通知她去參加審訊的郵件。

    她表情麻木地洗漱穿衣，從抽屜里拿了口罩，在固定時間下樓，然后不出意外地在電梯間遇到了張霄云——來自第一世界的老鄉(xiāng)。

    隗辛上次輪回買的是咖啡，這次她猶豫了一下，選了牛奶，然后額外買了一袋面包兩根巧克力能量棒，因為她知道腦機記憶讀取會持續(xù)很久，久到會錯過午飯。

    也許是隗辛的表情太生人勿近了，張霄云看了她好幾眼，沒敢跟她搭話，但是依然跟在她身后買了咖啡。

    走出大樓的時候，隗辛平靜地拿出口罩戴在臉上，扭頭問張霄云：“你的口罩呢？今天污染嚴重?！?/br>
    張霄云小小地驚嚇了一下，很快裝模作樣地解釋：“戴不戴都一樣……”

    “也是?！壁笮撂_出了員工公寓。

    隗辛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無情的走流程機器，因為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遍，而且不能選擇其他路線，所以她只能沿著既定路線向前走，去躺一躺腦機。

    她厭倦地在電梯里告訴張霄云該下電梯了，又暗示亞當適當?shù)貛椭鷱埾鲈?，然后她去辦公室叫醒蔚芝，提醒她去醫(yī)療中心接受治療。

    在蔚芝走出辦公室去接受治療的時候，隗辛改了主意。

    “我跟你一起去吧，組長。”隗辛說。

    蔚芝關(guān)切地回過頭，“你身體也不舒服嗎，隗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