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緩和了涌動的情緒，路西加想要去看看付河的臉。轉(zhuǎn)過頭，她看到付河在很專注地看著自己，但無論是眼眶還是鼻子，都已經(jīng)紅了一片。他的下頜繃得很緊，這樣近的距離下，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臉頰兩側(cè)不斷顫動的肌rou。

    空氣中靜得可怕，沙發(fā)的一角有窸窣的動靜。路西加轉(zhuǎn)頭，看到海鷗弓著身子伸了個懶腰，然后朝前走了兩步，跳下了沙發(fā)。小貓咪的腳步輕盈，跳到地板上，竟然沒有發(fā)出任何一點(diǎn)聲音。

    她的視線追隨著海鷗走遠(yuǎn)，長久的寂靜過后，屋內(nèi)忽然響起了付河聲音。

    “你那時是清醒的，對嗎？”

    路西加怔住。

    她的目光漸漸失去焦點(diǎn)，半晌，她忽然說：“那天的晚霞很美?！?/br>
    天邊像起了火，紅黃交映的晚霞，她一直記著。

    她也記得她努力讓自己不要睡過去，拼命想要喊出來，想要求救，可就她就是發(fā)不出聲音?；蛘哒f，即便真的有人聽到了她的求救，也不會改變什么。

    付河再也控制不住。深呼吸已經(jīng)起不到任何阻攔的作用，眼淚就這么直直滾了下來，付河自己甚至都沒有意識到。

    她是醒著的。

    別人以為她暈過去了，但其實她一直是清醒的。剛剛在聽她講的時候，付河就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他知道她的描述刻意淡化了自己的主觀感受，但如果當(dāng)時她真的暈過去了，又怎么會知道這件事，那些人一定會將救援的事情掩蓋起來，她不可能了解得這么詳細(xì)。

    她是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腿和腳在受傷，清醒地看著那個跳舞的自己死去。

    付河心底疼得發(fā)慌，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變形的車?yán)锏攘硕嗑茫恢浪牭侥切┤说膶υ挄r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有多害怕，有多疼，不知道她那時候是不是就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傷得真的很嚴(yán)重，他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到的醫(yī)院，她的家人和朋友又是什么時候才趕過來……他好像忽然變成了懦夫，那么多忽然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疑問，他卻一個都不敢細(xì)想。

    看到他一直流淚，路西加扁了扁嘴，伸手想幫他擦掉眼上的淚痕。

    “你別哭啊?！?/br>
    從來都是別人因為車禍的事情安慰她，這還是第一次，她想要因為這件事去安慰別人。明明聽過很多，可這時候她卻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愣了半天，她只好說：“好在，后來雨下下來了?！?/br>
    車沒有爆炸，她也活下來了。

    付河抱緊了路西加，將臉緊緊貼著她的身子。

    感覺到薄薄的睡衣被浸濕，路西加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她從沒想過，在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后，會有一個男人，為了當(dāng)初她所經(jīng)歷的事情哭泣。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在這之前，路西加也從來沒有想象過付河哭的樣子。對她來說，他一直是可靠的，他幫她解決著各種麻煩，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還能很快學(xué)會她愛吃的手搟面，用很短的時間做出一大桌她愛吃的飯菜。他像是一個超人，飛天遁地，無所不能。

    路西加抱著付河，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他變成超人是因為愛她，哭得一塌糊涂也是因為愛她。命運(yùn)的空間好像發(fā)生了奇妙的扭曲，終于帶著她的超人去到了那時她的時空。

    第38章 哥，你好牛。

    第二天中午，兩人是被開門聲吵醒的。路西加還迷迷糊糊的，不太明白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付河已經(jīng)起了身。

    “應(yīng)該是天林，我去看看?！?/br>
    聽到這話，路西加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雖然經(jīng)常會在付河這留宿，但不知是不是付河特意交代過，這么長時間，路西加一次也沒和普天林碰見過。現(xiàn)在，就好像是兩人的親密突然被其他人撞破，路西加有些尷尬，也有些無所適從。看著付河出了門，她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把睡衣?lián)Q了下來。

    而付河出了臥室，就看見普天林還站在大門口沒進(jìn)來，海鷗站在客廳里，遙遙地與他對視。

    瞧見付河，普天林拽了拽肩上的書包，露出懊惱的神色。他指了指地上那雙格外顯眼的女生的鞋子，小聲解釋：“我不知道西加姐在，我打你電話你一直不接，找西加姐也找不到，有點(diǎn)不放心你，就過來看看?！?/br>
    說完，像是怕付河生氣，還小心地瞄了一眼正一步步朝他走近的人。

    付河走到玄關(guān)，站定，盯著普天林看了半天，才突然一笑。

    “來就來了，你心虛什么？”

    普天林答不上來，就是心里覺得吧，他如果讓西加姐不自在了，他哥肯定要瞧他不順眼。

    “既然來了也別閑著，”付河朝廚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給做點(diǎn)飯，餓死了?！?/br>
    普天林呼了一口氣，這才從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拖鞋換上：“好嘞?！?/br>
    “哦，先給小豬崽鏟個屎。”

    明顯已經(jīng)胖了一大圈的海鷗顯然聽不懂“小豬崽”三個字，還喵喵叫著跑過來，拿身子去蹭付河的腿。

    普天林不大一會兒就忙活了一桌子菜，路西加臉皮薄，覺得他們做哥哥jiejie的反而讓弟弟做飯，多少有點(diǎn)說不過去。付河倒是坦然地很，把想要去幫忙的路西加一把摁在椅子上：“我以前也沒少給他做飯。”

    “是，”普天林端著一盆湯走出來，應(yīng)和道，“我這手藝一半都是跟我哥學(xué)的。”

    看著面前的豐盛佳肴，路西加歪頭問付河：“那你之前是跟誰學(xué)的？”

    付河想了想，答了四個字：“生活所迫?！?/br>
    不想餓死，又舍不得到外面吃飯，也就逼得自己學(xué)會了做飯。

    三個人邊吃邊聊，為了助力自己的哥哥，普天林逮著機(jī)會就要說兩句付河的好話。什么力氣特別大啊，收拾曾經(jīng)欺負(fù)自己的不良學(xué)生特別狠啊，干什么活都是又快又好啊，彈琴特別好聽啊……開始時付河只是拿眼瞥他兩下，時不時打個茬說“沒有那么夸張”，直到普天林說到“我們那很多女生都暗戀我哥”，付河終于忍無可忍，拿手拍了拍普天林的肩膀：“洗點(diǎn)櫻桃去。”

    普天林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好嘞。”

    大約是戴上了“自家弟弟”這個濾鏡，看著普天林任勞任怨的背影，路西加不禁對付河感嘆：“你弟弟也太優(yōu)秀了?！?/br>
    付河看了普天林一眼，抬手給自己又夾了口菜：“怎么說？”

    路西加朝付河那邊歪了歪身子，掰著手指頭一條條數(shù)起普天林的優(yōu)點(diǎn)：“善良、性格好、會照顧人、會做飯，成績還那么優(yōu)秀，剛剛不是還說得了那個什么人工智能大賽的第一名。”

    普天林端著洗好的櫻桃回來，正對上付河打量他的目光。

    “干嗎？”手還濕著，普天林便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付河“嘖”了一聲：“是挺優(yōu)秀的?！?/br>
    以前覺得就是個傻小子，不知不覺，都已經(jīng)長成一棵大樹了。就是還像以前一樣，說話不過腦子，太實誠。

    猝不及防被這么一夸，普天林有點(diǎn)發(fā)愣。但沒待他說兩句謙虛的話，付河已經(jīng)轉(zhuǎn)頭，接著跟路西加說：“但你說的那些，我基本也都符合?！?/br>
    路西加沒想到這人會這么幼稚，她一下子笑出了聲：“夸就夸了，怎么還‘基本’？”

    “成績這個事……”付河沉吟兩秒，“起碼到上高中，我成績都還不錯。后面的事情沒發(fā)生，不敢說?！?/br>
    明明付河說這話純粹是開個玩笑，路西加聽著卻是心頭一動。她下意識地去看付河臉上的表情，想要知道他在說這話時是不是也帶著一絲遺憾，可那張臉上除了漫不經(jīng)心的笑外，就再沒顯露任何。

    倒是普天林，像是怕路西加不信，趕緊接話說：“真的，我哥學(xué)習(xí)可好了，以前我上學(xué)，不會的題都是問他呢?！?/br>
    感覺到路西加一直停駐的目光，付河將視線迎上去，挑了下眉，無聲詢問。

    路西加扯了扯唇角，說：“我知道，我mama說過，你中考時，是唯一一個數(shù)學(xué)滿分的?！?/br>
    原本要去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付河張了張嘴，聲音出來得晚了一些：“裴老師……知道了？”

    “還不知道呢，”明白過來他在問什么，路西加輕聲解釋，“是那天你和子炎一起參加頒獎典禮，她在電視上看到了你，認(rèn)出來了?！?/br>
    付河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始在心里盤算著，應(yīng)該找個時間去正式拜訪一下裴老師。比起哪天被班主任撞見自己拐走了她的女兒，還是主動上門表明態(tài)度更能給老師留下一個好印象。

    他們這三言兩語，當(dāng)事人倒是聊明白了，但卻把一直在一旁豎著耳朵聽著的普天林搞糊涂了。

    “什么意思啊？裴老師是誰？”

    付河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正要開口讓普天林專心吃飯，路西加就先一步給普天林解答了疑惑。她指了指付河，隨口說：“是他初中班主任，也是我mama，挺巧的是吧?！?/br>
    巧？

    普天林一下張開了嘴。他好像想說點(diǎn)什么，但看著付河那波瀾不驚的神色，普天林又覺得一切話語在他哥面前都是多余。他端起面前的湯喝了一口，在未來嫂子面前維持著較好的形象，心里卻早就有個小人發(fā)出了無數(shù)聲吶喊。

    就說嘛！他哥光棍了這么多年怎么會突然要追女生！又是玩動森又是做衣服的！還穿那么帥跑去參加頒獎典禮！

    巧什么啊巧？這絕對是早有預(yù)謀！他哥什么人??？那時候他被欺負(fù)了他哥能籌劃兩天才踩好點(diǎn)、布好局把那些人收拾一頓，終身幸福這么大的事，他哥能是一時興起？

    竟然是初中班主任的女兒……

    悶頭把湯喝下去半碗，抬眼間，普天林看見坐在對面的路西加，忍不住探身問：“西加姐，你是不是比我哥小啊？”

    “嗯，”路西加點(diǎn)點(diǎn)頭，“比他小兩歲?！?/br>
    普天林神色復(fù)雜地看了付河一眼。

    “那你們以前認(rèn)識嗎？”

    “他認(rèn)識我，但我確實不記得他。”

    路西加老實得很，普天林問什么，她就答什么。

    付河看著普天林臉上越來越精彩的表情，喊了他一聲：“普天林，你吃飽了？”

    普天林收到警告，乖乖閉嘴，停止了八卦。但將這些信息在心里消化了半天，普天林還是將手放在桌子邊緣，借著桌板的遮掩，朝付河露出一截大拇指。

    哥，你好牛。

    飯后，普天林問路西加和付河有沒有興趣到他們學(xué)校去看看這次人工智能大賽的展覽。

    “還挺有意思的，做什么都有，跳舞的小人，自主避障的小汽車，機(jī)械臂……你們要是有空就去轉(zhuǎn)轉(zhuǎn)唄?！?/br>
    付河沒什么想法，他看了看路西加，問她想不想散散心。

    路西加立馬答應(yīng)。倒不只是為了看展，只是轉(zhuǎn)身見看到外面正好的陽光，她突然挺想和付河一起到學(xué)校里走一走。

    說來，她和付河在讀大學(xué)這件事上竟然在這一點(diǎn)上有著相似之處。他是壓根沒有能夠讀到大學(xué)，她的大學(xué)則是隨著一場車禍戛然而止。

    剛進(jìn)校門，他們就遇上了普天林的兩個同學(xué)，那兩個男生見著普天林就撲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了一個比賽中遇到的問題。普天林顧及著付河他們，本來想先隨便答兩句，趕緊脫身，但那兩個男生卻一人架著他的一個胳膊，說好不容易逮著學(xué)長了，學(xué)長今天必須得救救他們。

    付河見狀，主動跟普天林說讓他們慢慢聊，自己帶西加先走。

    兩人繼續(xù)走了一段路，還能聽到后面激烈的討論聲，和一聲聲耍賴般的“學(xué)長”。付河回頭看了一眼，轉(zhuǎn)回來時，唇角是帶著笑的。

    路西加發(fā)現(xiàn)付河對校園里的路很熟悉，便問：“你之前經(jīng)常來嗎？”

    付河搖搖頭：“很久沒來了?！?/br>
    事實上，雖然都在北京，但普天林的學(xué)校付河只來過幾次，都是在普天林剛上大一的時候，他怕普天林不適應(yīng)大學(xué)生活，經(jīng)常會周末過來帶他去吃個飯。等到普天林習(xí)慣了北京這個大城市，習(xí)慣了這座頂尖學(xué)府的氛圍，習(xí)慣了他寶貴的大學(xué)生活，付河就基本再也沒有來過。

    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付河想到些過去，忽然笑著指了指那個方向：“我小時候來過一次，在那邊轉(zhuǎn)了半天。”

    “小時候？”

    “嗯，是個暑期活動，裴老師帶我們來的?！?/br>
    這么一說，路西加倒是記得，兒時的暑假，mama確實有時需要帶著班上的學(xué)生去做暑期實踐活動，有時是去參觀名校和名勝古跡，有時候是去聽講座、看演出。

    “我記得那次定的參觀時間是兩個小時，裴老師讓在下車的那個大門口集合。結(jié)果我們幾個人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那片小樹林里，然后就看見很多……好像是前輩的紀(jì)念碑。當(dāng)時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們看見一個，就要鞠三個躬，結(jié)果在這個小樹林里鞠躬鞠了一個多小時，哪都沒參觀成。”

    路西加笑起來，牽著付河的手都在晃。

    “真可愛?！彼蛔≌f。

    付河這輩子第一次被人這么夸，還是被女朋友，一時間心情有些復(fù)雜。他倒吸了一口氣，笑著將眉頭擠在一起：“怎么聽著這么別扭？”

    “就是可愛啊?！?/br>
    雖然她并不認(rèn)識那時候的付河，但在她的想象中，初中時候的付河一定也是瘦瘦高高的，還很帥，沒準(zhǔn)也像現(xiàn)在一樣不愛搭理人。一想到這么一個男生，面對前輩的字碑挨個鞠躬，她就只能想到“可愛”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