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給程幸的人生歸整提取出一個關(guān)鍵詞，大概一定是“施舍”，不是“悲慘”或“孤單”，這類極顯白的貶義詞不是她愛用的。

    她自出生起就一直在接受旁人的捐贈，國家政策扶持福利院運營，個人逢年過節(jié)定向地送來吃穿之物，可程幸從不習(xí)慣接受施舍。

    享受到切實的福利后還宣稱是被迫就太刻意，但她的確無心向人索取，只是被人了解個人信息以后就總是會收到所謂善意。

    仁愛慈善，人愛慈善。

    高中畢業(yè)后她和當(dāng)時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結(jié)束了關(guān)系，她以極熟練的姿態(tài)回到福利院，在鄉(xiāng)鎮(zhèn)超市找了個收銀員的兼職賺錢。

    高考出分后媒體嗅到了她的故事，洋洋灑灑為連狀元都算不上的她寫了一篇報道，配文是她趁著兼職午休半小時隨口答的幾句家庭狀況和學(xué)習(xí)經(jīng)驗，不過內(nèi)容從不重要，小標(biāo)題上“孤兒”兩個字比任何狀元筆記都奪人眼球。

    世人最愛看生活在深溝里的人跌撞上爬的故事，一邊裝模作樣投幾枚硬幣，一邊感慨自己的人生還算幸運，因此她的事跡像腐爛的蘋果為她招致蠅蟲般紛至沓來的話筒。

    福利院在孩童成年后便不再盡義務(wù)，彼時她還在為學(xué)費和生活費發(fā)愁，兼職工資只夠填上一個漏洞，選擇院校專業(yè)時學(xué)費是她的優(yōu)先甚至于唯一考慮。

    她為志愿為難之際，臨城財經(jīng)大學(xué)慷慨地通過媒體表示可以給她學(xué)費全免的待遇請她報考本校，于是程幸拿著能上臨城大學(xué)的分數(shù)上了臨城財經(jīng)，專業(yè)也不過王牌的那幾個里隨便挑出一個。

    她并不介意所謂浪費分數(shù)或者平白耗費社會資源之類的評價，旁人的言論對她而言實在是太習(xí)以為常的生長痛，痛覺幾乎融進了骨骼本身，發(fā)作時麻木不仁。

    程幸大一確診抑郁癥，至今和病魔斗爭了四年，她決定投降。

    究其原因不過是附生精神惡性腫瘤的生活太過辛苦，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浸沒在酸苦卻無利于病的藥汁中，在作為糖屑中和痛苦的咪咪離開以后，程幸愈覺舉步維艱。

    她其實和咪咪沒有深厚的感情，從“咪咪”這個毫不用心的名字就能看出來，她們認識了半年不到，其間相處不算融洽。

    程幸手背至今留有咪咪抓撓出的疤痕，極細的一道，受傷時她一面慶幸給咪咪打過狂犬疫苗，一面想咪咪和她一樣，都是喂不熟的。

    咪咪得的是急性胰腺炎，送去就醫(yī)時癥狀已經(jīng)很嚴重，程幸沒有精力晝夜看護，下班后馬不停蹄地趕去診所見它已經(jīng)是她的全部力所能及。

    那是她第一次見證一個生命的迅速消亡，原本有些肥胖的叁花貓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弓起背時幾能見骨，從前喂養(yǎng)得光亮的皮毛也潦草地鋪陳起。

    從前她倒著梳它的毛它會恨恨地露出尖爪，到后來無論她怎么用它喜歡的方式撫摸它，它都只能艱難地瞇著眼睛，口留出一個小縫斷續(xù)呼吸。

    程幸已經(jīng)太久沒有經(jīng)歷過生活中稀松如氧氣的事物驀然抽離的情況，所以咪咪的死對她來說無異于平地驚雷，心電圖的直線跳躍拉長到刺穿她的心臟，泄露她的部分靈魂蒸汽般沸騰蒸發(fā)。

    程幸透過咪咪望盡了自己的一生，將咪咪的骨灰葬在寵物公墓后，她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數(shù)天，沒有再如頭兩天一樣大哭，她熄滅所有的燈，縮在黑暗里沉默，偶爾抽泣兩聲。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像決定點哪一家外賣一樣決定了——在夏至前死去。

    一向拖延的她給自己定了一個死線，真正意義上的死線。

    她還記得去年剛租下這套房子時，告訴自己果然夏天會發(fā)生美好的事情，盡管夏天辜負過她很多次，但她終究是只記得好的部分。

    房東老太太性格溫和，會讓她想起初中時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的外婆，只是在那位外婆去世后她也跟著被退貨，如同一個試用期內(nèi)的商品，物盡其用則舍，再正常不過。

    無論如何是不能給房東太太添麻煩的，哪怕不死在室內(nèi)，說不定也會給這座房子烙下兇宅的標(biāo)簽。

    程幸將一個個居民區(qū)、旅游景點排除在自殺地點以外，隨之附贈的割腕、上吊等方式也跟著被吊銷錄用資格。

    在她的自殺方案尚且懸而未決的時候，路江尋開始追討程幸，像是徒手掰開將闔的電梯門，胸有成竹地預(yù)判她會放他。

    程幸對路江尋的情感很復(fù)雜，絕不能算是喜歡，她只是偶爾會對他感到愧疚，看見他真誠的表情她有時會很難過。

    非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她不該拿他當(dāng)泄欲工具，作為他的可以上床的朋友，在他找到下一任之前，她就先行用最極端的死亡道別了，幾天前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突然變成了骨灰盒，這種事情未免太聳人聽聞。

    但是這種愧疚在見到路江尋一個人吃飯以后發(fā)酵成了其他情緒。

    她清楚路江尋對她絕對不是施舍，他認真鉆研菜品的模樣分明是希望能把最好的而不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奉獻給她，這絲毫不符合施舍的定義。

    可哪怕聽說過愛情，她也對愛情毫無了解。

    于是這段關(guān)系順著大地震后的地表裂縫溜出，顫巍巍浮在空氣中，生殺予奪之權(quán)在她。

    走到前兩天經(jīng)過的餐廳前時，程幸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只是抬頭看路江尋。

    他的側(cè)臉輪廓棱角分明，目光清澄，唇線微勾，旁人的側(cè)視只是無足輕重的裝飾，如此霽月光風(fēng)的一個人。

    這樣的人怎么會喜歡自己。真是怪事。

    程幸面上不顯疑惑，依舊按著往常的流程，眼觀鼻鼻觀心地對著面前的苦蕎茶發(fā)呆，手指在鈍滑的玻璃折角上勾畫。

    這是她第一次和路江尋提出性愛以外的需求，路江尋顯得格外上心，明明先前踩過點，點單時他卻來回翻了數(shù)遍菜單才拿定主意，抬手招來侍應(yīng)生。

    程幸出門前化了妝，只為提振她不算好的氣色，此時嘴唇上浮著口紅的可可味，雖則極淡，卻使她產(chǎn)生一種脫離俗常的拘束感。

    她輕抿一口摻著麥芽甜意的茶，杯口落下唇印，口紅本就是引人從唇上吃進腹中的危險物品，程幸扯了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凈嘴唇，再揩去杯壁口紅，紙巾上的紅色污漬是很新鮮的朱砂色，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一些不太積極的意象，程幸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發(fā)病后至今她都陷在低迷的情緒里，她的狀態(tài)其實不適合見人，但她還是執(zhí)意來見路江尋，只為說清一些必要的話。

    路江尋獻寶一樣朝她指了指她面前的蝦餃，“這個我上次吃到覺得很好吃?！?/br>
    “嗯?！背绦遗e起筷子夾了一個，學(xué)著美食主播的樣子，瞇著眼睛嚼碎咽進肚子里，“很好吃?！?/br>
    路江尋聽后立刻露出她意料之中的表情，抿著唇像在克制內(nèi)心的喜悅。感謝人類進化，不然她一定會被他的尾巴晃得神志不清。

    路江尋緊接著又積極地給她盛了一碗雞湯，那香味聞起來都通體舒泰。

    程幸深呼吸一下，手握著調(diào)羹，擺弄暖色的湯汁，故作無意地問出口：“為什么你總是請我吃飯呢？”

    路江尋將蘸過醬的腸粉放進碗里，“因為你太瘦了?！?/br>
    程幸點頭，“我吃胖一點的話，上床抱著會比較舒服嗎？”

    路江尋被她意想不到的延伸嚇得咳了一聲，“不是的，你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痹挳吽职l(fā)覺自己無論如何不該對女生的身材評頭論足。

    “嗯...其實是我很喜歡看你吃飯?！甭方瓕ぱ凵耠y得閃躲，耳尖暈開一抹紅，神情舉止將他的心理活動一覽無余地暴露。

    換作從前，程幸必定要為自己的非觀賞性在心底抗?fàn)幰环?，可此時她卻知道這是路江尋愛屋及烏的托辭，她看著路江尋心不在焉的咀嚼動作，也沒有逼他承認的心情。

    “這樣啊，所以你一有時間就要和我吃飯嗎？”她耐心地用瓷勺撈出突兀的幾粒枸杞，撇在骨碟上，聲音也盡力做出同等不經(jīng)意的姿態(tài)。

    “你愿意的話。”路江尋謹慎地觀察她的表情，語氣摻了半碗小心翼翼。

    她輕易把路江尋引進陷阱里，冷眼旁觀他甚至沒有被光明正大的黑洞洞嚇跑，義無反顧地往深坑跳下。

    他忘記了自己編造的初衷，忘記虛構(gòu)的原因本來是與他人的飯局，忘記他應(yīng)當(dāng)在程幸面前盡力遮掩住愛意，像潰爛的傷口一般，他的真心是應(yīng)當(dāng)掩蓋的不好的東西。

    他還是像最初那樣，渴望抓緊面前虛幻卻閃光的蛛絲馬跡，渴望留在她身邊。

    程幸摸了摸碗壁，溫度剛好，她用手固定住瓷調(diào)羹，捧起碗飲湯，鮮濃的雞湯順著食道滑進胃里，熨得身心皆宜。

    一直到買單，程幸都沒有給出回答。

    總不能真的說“我愿意”，那太奇怪了。

    “路江尋?！背绦以谙萝嚽埃诟瘪{駛喊了一聲。

    “嗯？”路江尋回頭看她。

    程幸斜睨著方向盤上昂貴的車標(biāo)，恍惚意識到自己身上遠超于價值意義的傲慢，轉(zhuǎn)而望進他的眼睛，“下一次，你可以以你自己的名義約我出門，我不會拒絕你的?！?/br>
    路江尋先是睜大雙眼，在消化她的話，來回重播數(shù)遍后，他終于成功引申出她的話的用意——他們的見面不必只用飯局作理由，他只要邀請，她就愿意答應(yīng)。

    他急切地點頭，“好?！?/br>
    “那...那...”路江尋擰眉，有些苦惱地持續(xù)著信號不被切斷，仿佛要立刻規(guī)劃出明天的行程。

    程幸又覺得有點晃眼，于是她快速別開視線，急功近利的路江尋從她視野里滑了出去。

    她挑了挑眉，這副輕松模樣也不知是做給誰看，“那再見?！?/br>
    程幸推開車門，傍晚的空氣很豐富，氣味是車尾氣，聲音是響亮廣場舞音樂配孩童玩鬧聲，視覺上夕陽過早地陷落進灌木叢，天邊只剩鮮濃的落日余暉，充實地填進五感。

    程幸卻第一次被這稱得上渾濁的空氣滌蕩心肺，好像抓緊了活著的感覺。

    她察覺到自己的心情不再是“算了”那么簡單，或許可以是“就當(dāng)是為了他，算了”。

    人之將死，言行都會善一些。她好像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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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間一句話源自木心說“要不是聽說過愛情，多少人會知道愛情。”

    這篇文大概可以概括為“一個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的女人遇見一個男人”的故事，男主存在感其實很低吧，我也很清楚這篇文從構(gòu)思起就有大問題，但是我真的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