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她握著自己的白色裙擺,好像在握著一
十點半,李素君打來電話,云蓁看了一眼就關(guān)了機。海城臨海,她現(xiàn)在正在一處偏遠的沙灘上,海風吹得她睜不開眼,她躺在沙灘上,聽著耳畔的海水聲向她洶涌襲來。 就像是突然發(fā)了大財?shù)牧骼藵h,她手握巨款居然不知道該怎么花,她不知道該去哪里,做什么,突然擁有了自由,她才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都乏善可陳。她不被允許有什么愛好,她的人生被李素君握在手里,她也沒有太多執(zhí)念,這幾年唯一反反復(fù)復(fù)放在心上不斷策劃的就只有“去死”這件事情。游游蕩蕩,想來想去,她選了這樣一個地方,想要消磨第一個一天。 李素君大概在她早晨出門時就察覺到可疑了,因為云蓁出門前跟她說了一句話:“你應(yīng)該離婚的?!?/br> 陳述句,云蓁背對著她說完就關(guān)門走了,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李素君臉上的面具龜裂開來,隨著她的關(guān)門聲落了一地碎殼。 她躺在綿密的沙子里,回想起臨出門前對著陽臺的匆匆一瞥,她養(yǎng)的那盆無盡夏繡球開花了,粉藍嫩紫,細細碎碎的花瓣,像幾滴虛幻的眼淚。她想不起來前一天是否也開了花,她只記得今天沒有給魚喂食,李素君是不會管她的魚的,小黑和小藍今天要餓肚子了。 但是,云蓁突然想到,如果這個世界除了她都將會永遠循環(huán)這一天,那小黑和小藍沒有外力作用的話就永遠不會死了,即使她每天都不給它們喂食,它們挨餓也只挨一天,每天零點它們又會跳回到前一天,它們也在另一個意義上永生了。 更不公平的是,它們不會有機會知道世界居然處于一個無限的莫比斯環(huán)中,它們的每天都是嶄新的、毫不知情的一天,和她不一樣,她將會在這一天里循環(huán)往復(fù),心比身先死亡。 雖然這顆心早就死了。 海風把一條白色的裙擺刮進了她的視野,她坐起來,看到一個小mama用手壓著裙擺,對她羞澀一笑。之所以叫這個女孩小mama,確實是字面意思——她看上去年紀很小,可是她手里牽著一個也許只有叁歲的稚童。 她握著自己的裙擺,好像在握著一只死去的鳥兒。云蓁的目光平和而安寧,小mama主動對她打招呼:“你好?!?/br> 她們并排坐在沙灘上,看著她的小孩在笨拙地玩沙,玩得不亦樂乎。小mama的眼神時斷時續(xù)地試探著她,海水很藍,海面上融著金光和碎影,遠處傳來出海漁船的汽笛聲。小mama又開口了:“你怎么不去上課?” 云蓁幾乎是無賴地反問回去:“你怎么不去上學?”小mama又露出羞澀的神情,她說:“我很早就出來打工了,很多年不上學了。” 云蓁看著她,起了興趣:“你這么年輕就當mama了。” 云蓁一般說話不會這么不客氣,她平常幾乎是現(xiàn)在的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切的反面,只不過她意識到自己會永遠生活在這一天,所以世俗的很多虛禮對她來說都完全沒有意義了。 她就是想要不禮貌,那又怎么樣,她就是想要戳人痛處,那又怎么樣。反正你明天也不會記得我,全世界都不會記得我,只有我記得我。 小mama并沒有被她的無禮打倒,她說話時神情有種天真的稚拙,這讓她看起來幾乎比云蓁還小,她說:“是呀,懷孕了就生下來了?!?/br> 云蓁看看她的孩子,又看看她,繼續(xù)問她:“你結(jié)婚了嗎?” 小mama搖搖頭:“我是被包養(yǎng)的?!卑B(yǎng)這個詞被她說得流利自然,云蓁靜靜的,繼續(xù)聽她說。 “我應(yīng)該就是別人說的二奶吧,他給了我一套房子,平常只有我和寶寶住,他也給我錢花?!毙ama的棉布裙被海風吹得貼在腿上,云蓁看著自己穿著校服,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腿,沉默著,想要繼續(xù)做一個合格的聽眾。 小mama脫下鞋,把腳埋進沙里,她用手撥著沙,把自己的腳包成兩塊小小的墳冢,云蓁不說話,小mama又去問她:“你怎么不去上課呢?” 云蓁說:“逃課了?!?/br> 小mama說:“為什么逃課?” 云蓁說:“不想上課了?!?/br> 小mama說:“不想上也要上的呀?!彼雌饋砗芴嫠锵?,但礙于陌生人的禮節(jié),并沒有想要教育指責她。 云蓁突然一笑:“因為我永遠卡在今天了,上不上都無所謂啦,我不會高考,不會工作,不會結(jié)婚,也不會老,更不會死啦!” 小mama皺皺眉,只當她是在說瘋話,她一只手撫平裙角的褶皺,她繼續(xù)對她說,細聲細氣地,輕聲地,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還是要上學的呀。” 云蓁看了看她,不理她,躺下來,海風吹著小mama的黑發(fā)四處飛揚,她在她身后說:“我說的是真的?!?/br> 小mama轉(zhuǎn)過頭,看起來很困惑:“什么是真的?” 云蓁說:“卡住了,我真的卡住了,我的每天都是一樣的,我說的都是真的?!?/br> 小mama想了想,居然笑起來:“那我可真羨慕你?!?/br> 云蓁狐疑地說:“你相信我?” 小mama很坦然:“相信啊,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說謊?!?/br> 小mama看著這個女孩,她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一叢在寂靜和黑暗里生長的荊棘,渾身上下都是尖利的刺,她有一張緊致的鵝蛋臉,眉目清朗,五官俏麗,她眼睛很大,瞳仁黑亮,她那一雙眉,長得尤其好。小mama愛看書,最愛看的就是紅樓夢,她想,這個女孩子真的長著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細細的,給她平添了幾分多愁善感的寡淡,可是她的眼神里都是尖刻的憤怒,讓她整個人濃烈又脫俗,尖銳又怒氣沖沖,彌漫著一股很誘人的詩意。 她整個人都是在排斥別人的,她的眼神也在粗魯?shù)仳?qū)趕你,離我遠點,走開,走遠點。可是小mama不怕她,她平常其實是話很少很羞怯認生的人,但是對著這個女孩子,她卻很自在,甚至很享受和她說話。 云蓁和小mama一直在沙灘上坐到了下午四點,中途小mama打開她隨身攜帶的一個巨大的包,掏出一個又一個東西,邀請云蓁和她一起吃中飯。她的小孩吃奶粉,她遞給云蓁一個自制叁明治,她們就這樣沉默地對著大海野餐,耳畔都是海浪聲,她的小孩很乖,不哭不鬧,眼睛黑漆漆的,看到云蓁看他就安靜地笑起來,嘴角一側(cè)有只小酒窩。 小mama要走了,想要留云蓁的聯(lián)系方式,云蓁說:“你明天不會記得我的,留了也沒有用?!?/br> 小mama固執(zhí)道:“說不定你明天就被這一天給放出來了呢?”聽起來這一天好像是一只囚禁了她的野獸。 云蓁想了想,給她的手機里輸入自己的手機號,備注改成海云。她說:“我們是在海邊遇到的,那我就叫海云了,有緣再見?!?/br> 小mama點點頭,牽著小孩走了,小孩回過頭給她揮揮手,她也揮揮手。 云蓁一直在海邊坐到晚上九點,海風太冷了,她迫不得已走到一個自動提款機里,靠著玻璃坐下來,開了機。李素君,云廷山給她打了很多電話,還有一些不認識的號碼。這個城市太大了,她消失一天也不會有人找得到,云蓁不知道李素君會不會一直找她,也許不會,也許會,不過云蓁覺得,她消失了,李素君應(yīng)該終于沒有了非要和云廷山在一起的理由。 云蓁就像一縷脆弱的絲線,李素君緊緊抓著她,也要讓她緊緊抓著云廷山,她全部的作用就是用來拴住云廷山,如果說還有其他作用的話,就是考個好大學給李素君漲面子,用她的話說,就是“有回報,不是白投資?!?/br> 快要十二點了,又一場實驗即將結(jié)束,一只蒼蠅在提款機外飛來飛去,趴在玻璃上,云蓁抬手揮趕,卻趕不走它,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她表情嚴肅,沒有一絲笑意,只有隱隱約約絕望的怒火燃燒在眼睛里。 熟悉的一陣眩暈,雪花屏嘶拉作響,云蓁回過神來,她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就站在書桌前。四周都是死一樣的寂靜,手機扔在桌上,她按亮它,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農(nóng)歷乙未年五月初九。 云蓁閉上眼,原來她真的沒猜錯,她的房間就是這個循環(huán)的入口和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