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第2節(jié)
溫盞舔舔唇:“就……好多年前?!?/br> 也是個暴雪天。 這么多年,她一直沒能忘記的,暴雪天。 當時大雪已經(jīng)下了一整夜,天光因而顯得格外明亮。 階梯教室密不透風,暖氣開得太足,同學們都昏昏欲睡。 年級大課,溫盞遲到了,只能坐后排。 她的小少年,去得比她還晚。 課上到一半,他在年級組長喋喋不休的“不瞧瞧都幾點了才來”里,單肩背著黑色的書包,張揚地頂著側臉一道尚未結痂的、小指長的暗紅色傷口,旁若無人地穿過整間教室。 然后,不知怎么那么巧,正好就坐在了溫盞身后。 他長腿朝前伸,在她座椅上碰了一下。 青春期的男生,聲音透著惺忪沙啞,漫不經(jīng)心的,沒睡醒一樣:“不好意思啊,同學?!?/br> 溫盞無意識握緊手中的筆,聽見他的聲音,連潮濕的手心也忘記擦干。 她匆匆應了“沒事”就立刻轉回去,一顆心跳得飛快。 明明腦子里想的都是老師講的邊塞詩,注意力卻再也沒法集中。 她聽見他朋友,有點詫異地小聲問:“你爸又怎么你了?” 好半晌,商行舟沒答。 快下課時,老師點他起來讀詩。 全年級都知道商行舟壓根不聽語文課,那天很奇怪,他竟然知道講到了哪兒。 就也沒推辭,拿著課本,聲線低啞帶點兒散漫,每個字都很清晰: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br> 溫盞那支滾到桌子邊緣的中性筆,“啪嗒”一聲落了地。 就那么個瞬間,她中邪一樣,抬起頭。 透過一旁窗玻璃上蕩漾的水光,看到他影影綽綽的倒影。 室內(nèi)悶熱,空氣透浮躁。 商行舟個子很高,肩寬腿長,寸頭,面部輪廓流暢,燈光在鼻梁旁投下陰影。 他立在窗邊,藍白校服脫了,里頭只穿著件印白色骷髏的黑色連帽衛(wèi)衣,似乎絲毫不怕冷,渾身都是硬朗囂張不服輸?shù)臍庀ⅰ?/br> 外面天空灰白,室內(nèi)燈光如焚。 他就這么站著,讀詩,氣場中透出少年人獨有的桀驁堅定,連影子都是清俊的。 太美了。 溫盞想,你青春期一定有一個瞬間,就那么一眼。你看見他,再也不能將他從生命中抹去。 此后種種,他的氣息,他的話語,他踏過的山行過的河川,都成為你想要追隨的東西。 車窗外白雪呼嘯,門縫里風聲嗚咽。 狹小空間內(nèi),短暫靜默。 “我當時,就覺得?!睖乇K輕聲,“好奇怪,人真的會反復喜歡上同一個人。” 哪怕你在他的生命中,僅僅只是一個過客。 遲千澈一根煙燃到底,掐了,扔進煙灰缸,一點猩紅,無聲地滅在搖晃的水紋中。 他朝外頭吐口白氣,升上車窗。 轉過來,輕描淡寫地問:“是你大學那個初戀么?” 問題過于猝不及防,溫盞毫無防備,心臟好像在一瞬間遭到劇烈的擠壓。 “聽說你大學談了段戀愛?!边t千澈看她,“分手分得不太愉快,你發(fā)誓再也不見他?!?/br> 窗外風雪大了些。 溫盞回不過勁兒,艱澀地開口:“我……” 下一秒。 一道強光車燈,忽然從轉角打來。 旁側雪白的峭壁,猛然被照亮。 溫盞微怔:“那是基地的人嗎?” 遲千澈瞇眼,拿起外套:“你坐著,我去看看?!?/br> 溫盞剛要點頭—— 他頭也不回地跳下車,沖進大雪里。 - 天色沉重,黯淡。 大雪紛揚,幾乎將眼前的道路遮擋。 盤山公路看不見盡頭,越野車前兩道強光,像穿透萬尺深海的陽光,直直掃射出去。 越野內(nèi),沉靜無聲。 開車的男人下頜緊繃,臉色不太好看,面部輪廓極其硬朗。 隨著車子前進,映在他眉骨上的光線不斷消逝又復現(xiàn),襯得他深邃眉眼格外清晰,沉默而清雋。 暴雪肆虐,車越開越快,副駕的陶也躊躇一路。 終于忍不住:“還不高興呢?你指導員不是都說了,任務完成得不錯啊。余下的,那都不怪你,你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我草!” 他話沒說完,一個劇烈的急剎車。 他身體猛地前傾,又被安全帶用力拉著腹部扯回來。 視線中忽然闖入人影,商行舟眼神一緊,猛打方向盤。 輪胎用力摩擦雪地,寂靜山林中發(fā)出巨響,半個車身都被甩得橫過去,在雪地留下深深的焦黑痕跡。 天地間一片寂靜,雪還在落。 遲千澈伸手抵擋強光,越野將將被逼停在面前。 紅色車牌。 軍車? “砰”地關上門,陶也跳下車。 分不清是敵是友,他隔著段距離,大喊:“怎么啦?背包客???” “那個,我們的車壞了!”遲千澈也拉著嗓子,跟著喊,“你們方不方便捎我們一程,去鎮(zhèn)上??!” 陶也:“???什么?你大點聲!” 商行舟無語望天,低罵了聲“草”,手指扶上車門內(nèi)部鎖扣。 天地冰涼,漫天大雪迎空飄飛。 遲千澈還想嘶吼,下一秒,看到一雙黑色短靴緊隨其后,也踩著越野跳下來。 短靴以上的腿修長筆直,裹在黑色長褲中,如同樹木。 逆著強光,他不能太好地視物。 仍辨別出,駕駛座下來的,是個個頭很高的男人。 動作利落,背脊筆挺,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 看不太清臉,但對方壓迫感重得驚人,明明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黑色防寒服,可僅僅站在那兒,就散發(fā)出強大的氣場。 他朝著遲千澈走過來。 卻并未靠近。 黑色短靴一步步穩(wěn)穩(wěn)踩在雪地里,直直朝著他身后的suv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遲千澈看清來人的臉—— 相當清雋的東方人面孔,五官冷峻,眉毛黑而濃密,雙眼皮褶皺很淺,薄唇緊繃著。 一道半指長的舊疤,從男人左側額角上延伸,隱沒進他修理得很短的頭發(fā)里。 黑天之下車燈昏白,在這種光線里,男人深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仍能讓人感受到,他在刻意收斂氣場。 他的臉,有一種刀削斧鑿的銳利,以及侵略性。 商行舟在suv副駕車門前,停住腳步。 聲音低得像冰過的啤酒:“你的車?” 遲千澈亦步亦趨:“對,我……女朋友,在休息。你們是軍人嗎?” 到跟前了,才想起確認身份。 商行舟背脊筆直,臉龐隱沒在光線明與暗的交界處,撩起眼皮瞇了下眼,有點似笑非笑地,聲線慵懶低沉:“算是?!?/br> “你先讓她下來?!鄙绦兄厶Я颂掳?,示意,“車哪兒壞了,我看看?!?/br> 遲千澈低頭敲車門。 車上太熱,溫盞腦袋發(fā)昏。 下來時腿軟,她很小聲地,嘟嘟囔囔地嘆氣:“好奇怪,你有沒有覺得……外面也熱?” 就這么電光火石,一個瞬間。 熾烈燈光滾過女生表情喪氣的白皙臉龐,商行舟身形猛地頓住。 慢鏡頭似的,溫盞先被扶穩(wěn),走出半步,才回頭。 深沉天幕下,兩個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