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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她被單獨留下做值日。 我尚在象牙塔,不曾懂得階層傾軋,一味將此歸結于她的蠢笨。 秦先生說過,愚蠢的人,不值得我們?yōu)樗速M生命,因此我不愿等她,卻沒能拗過顧珩。 他一定要留下,甚至當面冷嘲熱諷,說不敢勞煩蘇大小姐,他們稍后會自己回去。 我應當立刻甩下這個不識好歹的人,回到我的冷氣房中,慢慢拼湊秦先生送的拼圖,可我沒能咽下這口氣,一屁股坐下,氣鼓鼓盯著他。 他撇了撇我,沒做聲,接過林如意手中黑板擦,擦去她夠不到的地方。 真是合作無間,令人不爽。 我一個健步?jīng)_上去,故意在干凈的黑板上畫畫,還抬起下巴,頗為挑釁地看著顧珩。 不是要幫她嗎,那不妨再忙些。 他看我一眼,決定無視,前去掃地,我立即追過去,把草稿紙揪成小團,一粒一粒往地上扔。 他終于沉不住,皺眉道:“蘇大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渴了,我要你去給我買瓶牛奶?!?/br> 林如意躲在他身后,拿一雙水汪汪的眼覷我,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臂,屈服了,臨走前,警告我別欺負她。 斗贏了的我洋洋得意,而林如意大約不愿與我獨處一室,吃力拎著水桶站在我面前,指了指遠方的廁所,我明白她要去倒水,揮揮手,她如獲大釋。 我不明白我真如此恐怖? 反思自己,不如指責他人,哼,都怪她太膽小。 等了又等,不見她回來,分針已靜悄悄走了兩格,不會摔了吧,顧珩知道了不得把我吃了! 我驚得直往廁所跑,越近越聽到奇怪且熟悉的聲音。 “還敢跑!老子好不容易找到你!快說,那小子在哪兒?” 瘋瘋癲癲,衣衫襤褸的男人擒住她,她說不出話,只能空地張嘴流淚。 來不及思考這種閑雜人等如何進的學校,腦袋一“嗡”,我就沖上去推開男人,攔在她身前,她緊緊揪住我的衣角,我感到她在哭泣發(fā)抖。 “滾開!不然我喊人了!”我挺了挺胸膛,企圖自報家門嚇跑他:“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蘇家大小姐蘇簡簡?!?/br> 他果然被蘇家威名震撼,傻站好久,正在我牽住林如意準備開跑時,他居然用他的臟手掐住我的手腕,深陷的眼餓狼撲食般盯住我。 “蘇簡簡?” 我虛張聲勢:“正是本大小姐?!?/br> 驀地他雙眼放光,兩只手都來拖我。 我也不過是個孩子,之前都是在逞能,這會兒真正害怕起來,林如意抱住我的腰,不讓我被拖走,卻抵不住成年男子的力氣,他邊拽我邊胡言亂語。 “簡簡我的好女兒,你來得正好,給爸爸取點錢?!?/br> 一股熱氣往頭頂沖,這無疑是一種侮辱,我的父親是B市蘇家的獨子蘇邵原,億萬富翁,文質彬彬,豈容他這種言辭粗鄙的下等人染指? 我顧不上情況危機,狠狠一掙,他一時不察,竟真被我掙開,但不幸的是,剛牽過林如意跑了幾步我就被撲倒,頭磕在水池邊緣。 “跑??!” 我忍痛對呆住的林如意喊到,她不含糊,一溜煙就跑沒影兒,可我忘了她不會說話,跑了也沒人會來救我。 有點后悔,我還沒祭拜mama,還沒見過春天。 “過了幾年好日子,連爸爸都不認了,你這個不孝女!” 臟兮兮的衣角捂住我額角的傷口,他的臉好像一個灰色的噩夢,我嚇得渾身發(fā)抖,不敢看他。 沒等他有下一步動作,顧珩帶著司機來了。 司機捂住他的嘴,將他壓翻在地,林如意也舉起水桶砸向他的頭,顧珩沒有參與進去,而是走到我面前。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傷口和眼淚,他一定會嘲笑我,于是我轉身,大聲指責他:“看什么看,叫你買瓶牛奶這么慢,我都要渴死了,你們處理吧,我要先回車上?!?/br> 也不知道他們?nèi)绾翁幚淼?,我昏昏沉沉被抱進房間,發(fā)了一整夜的燒,當中我做了夢。 夢的視角很低,低到像個孩子,黑色的天空在飄雪,公園的矮灌木上亦積了層厚雪,我好像只穿了件毛衣,冷得直打顫。 父母都不在身邊,我拘謹?shù)卣驹谠?,直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送給我一個紫色氣球,然后他奶聲奶氣道:“mama,你看meimei對我笑了?!?/br> 抬頭看,一副熟悉的面孔。 我抽泣低喚:“mama……” 病中的人總是軟弱的,從前母親會唱歌哄我,而如今我只能夢中相見。 忽然,昏暗的房間開了一個口子,光泄進來,一個影子躑躅不前,我想定是母親回來看我了,我艱難撐起身子,不小心牽動額頭傷口,疼得大哭:“mama!” 母親關上門,急急走來,卻只立在床頭不動作,我撲進她懷中,她僵硬著軀體,然而那冰涼滑溜的絲綢睡衣騙不了人,是她回來了。 我將頭在她胸口蹭蹭:“mama我想你,mama我要聽你唱歌。” 母親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她說:“我不會。” 我不顧形象地咧嘴大哭:“mama不喜歡我了,我知道我錯了,不該吃那么多糖,可是mama我好苦?!?/br> 眼淚鼻涕全蹭在mama衣服上,她妥協(xié)了:“你要聽什么?” “就聽小時候你常唱給我聽的?!?/br> 母親坐在床頭,我依偎她溫暖的懷抱,聽她唱完一首《茉莉花》,睡得香甜。 休養(yǎng)這幾日,顧珩沒來看我,倒是林如意這個小啞巴每天放學都來給我送花,站在門口不踏入房門一步。 我惡狠狠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br> 她搖頭,鼓起勇氣走進來,把一捧新鮮,香氣逼人的茉莉插進窗臺的花瓶,還給我倒了杯水,我很是受用,擺擺手就讓她退下。 她走到門口回頭看,我說:“既然你道不了謝,那就喊顧珩來?!?/br> 很快,顧珩就來了,他有點扭捏,離我離得遠遠的,我拍拍床沿,他一臉警惕:“做什么?” “我都這樣了,還能對你做什么?” 他愣怔一秒,很快恢復,挪過來,我遞給他一支藥膏,是秦先生派人送來的。 若說為什么不親自來探望,一種從很深處的潛意識告訴我,秦先生他不該來,他沒有義務包容我壞的一面,甚至我隱隱擔心自己的傷疤會不會影響他對我的愛。 “給我擦藥,當作謝禮。” 顧珩也知道這不是個過分的要求,他依言撥開我的發(fā),溫熱的指腹替我細細涂抹,他說學校的瘋子已經(jīng)得到處置,他有個女兒叫“簡簡”,在很小的時候走失,所以他認錯人。 我“哦”一聲,仍閉眼假寐。 “這回……謝謝你。” 我睜眼:“別,我可承不起你這聲謝?!?/br> 顧珩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聽了這話,冷臉擱下藥就要離開,我支頤下巴:“你就這點兒誠意?” “你還想怎么樣?” “不想怎么樣,就是腿有點兒酸?!?/br> 接下來的半小時,顧珩都一臉屈辱地為我捶腿,哎呀,令人好生開心。 好在這件事沒叫我留疤,反叫顧珩對我百依百順,林如意真是一把快刀。 月末,母親的祭日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