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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云后 第20節(jié)

    他沒有與人比試過,小時候是跟著師父學(xué)武,到了戍骨城是為了生存打架。都不像今天這樣,看似有規(guī)則實(shí)則一團(tuán)烏煙瘴氣,打不能放肆打,比的也不全是武力。

    不止心里難受,身上也難受。

    他望了一眼本該有皇帝坐鎮(zhèn)的城樓,心想既然明家偏愛武力和血性,為何不干脆把所有人關(guān)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大家憑本事混亂廝殺。

    如今的登闕會分明野蠻,卻偏要披一層禮法的外衣,越看越是可笑。

    季別云放空了半晌,終于輪到他上場。

    當(dāng)他踏上最后一級臺階時不由得驚訝,第一個上場的人剛才明明毫無斗志,卻挺到了現(xiàn)在。身上雖然沒有傷口,但已經(jīng)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也破皮出血。

    他心中戚然,只覺得在場之人都像是被擺布的棋子,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供人觀賞擺弄。

    兩人對視之后都沒有開口,無聲而果斷地開始了這一場打斗。

    沒有多少懸念,那人輸在了他的劍下。

    季別云看見這人還想爬起來,雖然不忍卻還是開口道:“我不想把你丟下去,別起來了?!?/br>
    或許是想到方才被摔得一身血的那位,這人掙扎的動作停下了來,認(rèn)命地閉上了雙眼。

    季別云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此人,看著他被抬下去,消失在樓梯后,心里卻在想或許這便是幾炷香之后的自己。

    他抬眼望向四周,宸京城今日被籠罩在陰云之下,而此處卻一派熱鬧。所有人都注視著他和他手中的劍,似乎在期待他能站到最后,或是死得壯烈。

    直到他的目光觸及一家酒肆的招旗,如同感應(yīng)到什么,沒有移開。

    招旗旁邊便是那家酒肆二樓的一扇窗戶,因?yàn)楦舻眠h(yuǎn)再加上被窗框遮擋,他無法看清里面坐著的人,卻瞧見了從窗內(nèi)落在外面的一截衣袖。

    黯淡的深灰,平平無奇的布料,但是他偏能一眼看出衣袖的主人。

    觀塵那和尚來了。

    季別云笑了笑,收回目光。心中安定不少,或許是因?yàn)樵谶@數(shù)千人中,終于有一個把他當(dāng)做人來看了。

    待第六個人在臺上站定,他便提劍沖了上去。

    后面還有十二人,為了防止體力消耗過大,他必須速戰(zhàn)速決。

    因此在場眾人都看見這位少年像是開了殺戒一般,進(jìn)攻得酣暢淋漓。身形極快又極輕巧,配合著他手上那的那把劍,來一個擊敗一個。

    賢親王瞥了眼頭頂越來越陰沉的云,轉(zhuǎn)頭看向僧人,道:“怎么你剛來便趕上了精彩的時候,前兩輪可是無聊透了?!?/br>
    觀塵抬手拿起茶盞,那截伸出窗外的衣袖也隨著收了回來。他淺啜了一口茶水,才抬頭道:“快下雨了,來這里躲一躲?!?/br>
    與此同時,季別云的劍又逼退了一人,他凌空飛起,身體也化為了長劍一般,把對手逼到了高臺邊緣。

    輕巧落地,劍刃也落在了那人頸側(cè)。

    就在此時,一滴冰涼的水滴在劍身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季別云問道:“認(rèn)輸嗎?”

    這句話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擊敗對手之后的得意與嘲諷,仿佛只是出于規(guī)矩才問,如果得到了否定答案那就只能再打。

    那人轉(zhuǎn)頭俯瞰了一眼地面,不甘心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在對手離開高臺之后,季別云收回劍,抬頭望了一眼天空。

    又有兩滴雨正好落在他臉上,他閉了閉眼,在春雨中找回了一些懸清山獨(dú)有的靜謐。

    再睜眼時,新的對手已經(jīng)站到了臺上,渾身泛著冷意,武器也是一柄劍。

    他遲鈍地反應(yīng)了片刻,才想起這應(yīng)該是倒數(shù)第六個人了。

    其實(shí)他的體力已經(jīng)消耗了大半,剛才與他交戰(zhàn)的那些人都非泛泛之輩,他以快取勝,卻也因此越來越疲憊。

    而面前這人看起來不太好對付,出于一種習(xí)武之人的直覺,這場或許會打得久一些。

    兩人同時出手,長劍在空中相撞,季別云的神情在這一瞬間出現(xiàn)了崩裂。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qū)γ娴哪腥?,卻只得到了一個帶著殺意的眼神。

    “去死吧。”

    高臺之上,長劍的撞擊與摩擦聲代替了雷聲,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之中添了一分肅殺。

    兩人打得不分伯仲,少年明顯體力不支,被男人逼得一退再退。而那把劍被男人的劍完全壓制了,在少年手中顯得越來越沉,再也不見之前的輕盈。

    終于,在不知道第幾十招后,男人一劍刺進(jìn)了少年肩膀。

    幾乎所有人都在此刻安靜下來,天地間只有雨滴砸落在地面的聲響。

    賢親王拍桌而起,“沒開刃的劍怎會刺進(jìn)去!”

    一室的人都無法回答他,他壓抑住激動,轉(zhuǎn)頭吩咐徐陽將世子帶到別處房間休息,其余人也都在門外候著。

    當(dāng)屋內(nèi)只剩下他和觀塵時,賢親王再抬頭看去,臺上二人已經(jīng)又打了起來,局勢卻變成了一方對另一方的絞殺。

    他瞥了眼像是入了定的僧人,低聲罵道:“如此明目張膽,兵部真是反了天了,難不成全是瞎子……不行,我得讓人去看看。”

    說罷便推門而出。

    而觀塵寬大的衣袖之中,捏著佛珠的手已經(jīng)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

    作者有話說:

    從這章開始入v啦,先謝謝各位小天使支持,后面還有一更

    第25章 猶斗

    那一劍本是朝著季別云心口來的,他艱難避開,最終讓劍鋒沒入了自己的右肩。至于有沒有捅穿,他已經(jīng)感受不出來了。

    那種徹骨的疼痛他很久沒經(jīng)歷過,一時間疼得眼前泛白,什么也看不清楚。

    長劍被抽出的一剎那,他拼著全身力氣才沒有倒下去。

    剛才打斗開始時,他便察覺出了這是一把開了刃的利劍,不僅如此,這把劍還是精心鍛造出來的,最適合用來殺人。

    對面的男人沒有給他絲毫喘息的時機(jī),再次打來,每一招都是殺招。

    季別云憑借著本能抵擋,右肩的傷口隨著動作被進(jìn)一步撕裂,他只能狼狽地往后撤。

    他能感受到溫?zé)岬难窳擞壹绲囊铝?,并且順著手臂往下流淌,很快自己握著劍柄的手心也一片滑膩?/br>
    一咬牙,他敞開身前的防備硬生生又受了一劍,趁著劍刃劃過自己胸口的時機(jī),將手中的劍拋了起來,再用左手接住。

    腕上疼痛加劇,但也比右肩好上許多。

    接招的力氣終于恢復(fù)了些許,然而對方的攻勢沒有絲毫減弱,甚至更加瘋狂,似乎想趁著現(xiàn)在要了他的命。

    一劍刺來,季別云點(diǎn)地而起,踩上這人的劍身借力向前騰空翻去,同時凝神揮劍,擊中了此人后背。

    然而兩人的武器差距太大,他這一擊也只是讓男子朝前踉蹌幾步。

    季別云不相信在場之人看不到自己被刺傷,因此他是在拖延時間,為的是兵部的人能沖上臺,叫停這場不公平的打斗。

    幸好,他聽見木質(zhì)樓梯上雜亂的腳步聲。

    面前這人也聽見了,出人意料地縱身一躍,翻出了高臺。季別云匆匆追去,卻看見那人在下墜過程中將劍刺入柱子,穩(wěn)住了身形,隨即翻身而下,逃進(jìn)了擁擠的人群之中。

    季別云緊張的心神一松,整個人脫力地跪了下去。

    他放下劍,左手顫抖著按上右肩,適應(yīng)了疼痛之后再猛地用力按壓。

    一聲悶哼從嘴邊溢出,他死死咬著牙關(guān),又加了些力氣。

    血液混著雨水滴落在地面,在他身邊匯成了一灘暗紅色。

    有兵部的人前來問他能否堅(jiān)持,季別云紅著眼抬頭問道:“如果下去,我就輸了嗎?”

    那位穿著錦袍的官員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此他又垂下雙眼,冷冷道:“我繼續(xù)打?!?/br>
    臺下已經(jīng)亂了套,兵部派出了許多人追拿剛才的男子,在人群中造成了不小的慌亂。

    而臺上的少年似乎與周圍隔絕開來,他臉色蒼白如紙,撕下衣角處的布料,繞著自己的右肩緊緊纏了兩圈,然后用左手和牙齒打了個死結(jié)。

    再起身時,少年用劍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渾身已經(jīng)被細(xì)雨浸濕,額頭上和鬢邊的碎發(fā)貼在臉上。黑發(fā)白膚,神情隱忍而狠厲,讓那張?jiān)厩蹇〉哪樚砹艘唤z隱晦的癲狂。

    季別云感受著天地間的安寧與這臺上的殺戮,忽然笑了笑。

    這樣的氛圍讓他仿佛回到了戍骨城。那里也是如此,天地遼闊山川曠遠(yuǎn),唯有人,是最為陰暗的存在。

    既然如此,還能怎么辦……只有贏。

    他要贏下登闕會,贏下每一個想殺他的人,直到自己的刀劍能夠挑動宸京,劃開整個社稷江山!

    季別云握緊劍柄,以rou體凡胎迎向了下一個對手。

    他甚至沒有看清對手的臉,便已經(jīng)欺身而上,如鬼魅一般繞到對方身后。劍橫在此人頸前,另一只手蓋住了此人頭頂,如果劍刃鋒利,那么下一刻便會人頭落地。

    冷光一閃,這人頸部出現(xiàn)了一道紅痕,伴隨著一聲悶在喉嚨里的驚呼向前倒去。

    季別云右肩的傷被牽動,剛止住的血液又一次滲了出來。他胡亂抹去臉上的雨水,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官兵,“下一個。”

    疼痛已經(jīng)攫取了他的一部分心神,季別云只有用眼前的劍來轉(zhuǎn)移痛苦。

    對面的敵人明明不同,在他眼里卻都長著同一張臉,他麻木地出劍,耳畔是淅瀝的雨聲和兵器碰撞的清脆聲響。

    打斗漫長得如同流放。

    季別云不自覺回想起從南邊的靈州到北邊戍骨城的路,十三歲的他以為那條路沒有盡頭。他們一行人從第一年的初冬走到第二年立春,每多走一段路便有更多的人死去,或因?yàn)轲嚭黄龋蛞驗(yàn)殚L久步行跋涉引發(fā)的病痛。

    柳家的人越死越少,十多口人到最后只剩六個。

    死去的人們被隨意挖個坑埋了,沒有墓碑,沒有祭奠,沿路上的那些小小的墳包變成了他流放的引路牌。

    而到了戍骨城之后,生命的凋零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

    季別云親眼目睹著一個又一個人死去,死亡陪伴著他長大,而他的少年時代就在那無盡的死亡中度過。

    又一個人在他面前倒下。

    “下一個?!?/br>
    死亡?

    即使他見過了太多的離世,也永遠(yuǎn)不會對死亡感到麻木。

    他必須活下來,而且要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