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46節(jié)
故而在他十歲時,便被父親賣給了人牙子。因他相貌生得好,所以父親討了個高價,給家里換了二兩銀子。 從十歲起,趙卻寒便被輾轉(zhuǎn)賣到過許多地方。但他脾氣倔,不服管教,被打了只會更倔,每到一戶人家待不了幾個月便會被再次發(fā)賣。 那段時日他始終懷著一股怒意,說不清是對誰憤怒,他只是單純覺得這世間骯臟不堪。 他受盡了毒打與苛待,在各個地方輾轉(zhuǎn)了兩年。 終于,他被賣到了靈州柳家。 第一日,他不聽老仆管教,卻沒有被毒打懲處,第二日也沒有,第三日時他便安靜了下來。 趙卻寒為自己做了個決定,他想留在這戶人家。 第四日清晨,他被管家?guī)У搅酥魅说姆块g里。 他以趙卻寒的身份,見到了名為柳云景的小少爺。 那是個病秧子,不過十歲,生命卻已經(jīng)顯露出走到盡頭的態(tài)勢。 寒冬臘月里,室內(nèi)燒著guntang的炭,將屋子烘得暖暖的。趙卻寒剛進(jìn)去便覺得燥熱,那小孩兒卻穿著厚厚的襖子跟他娘撒嬌喊冷。 柳云景說話的聲音很小,臉上的笑似乎是強撐出來的,雙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潤。因此即使像個活潑的小孩撒嬌,都尉夫人眉頭卻沒展開過,只在眼里蘊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趙卻寒只瞥了一眼,便與小少爺好奇的目光對上了。 那對母子長得很像,柳少爺繼承了那雙溫潤的眼睛和柔和的輪廓,看向他時眼里亮晶晶的,像是傳說里的小仙童。 小少爺脆生生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趙卻寒只站了這么一會兒,骨頭都被暖意入侵了。他心想這么可憐又可愛的小少爺,一定不想看見他冷著一張臉,于是松開了緊抿的唇。 “我叫趙卻寒。”他說。 這是他在柳云景那里的第一個名字。 趙卻寒當(dāng)了幾日柳少爺?shù)男P與玩伴,柳都尉與夫人卻單獨找到他,說要同他商量一件事。 夫婦二人難以開口,再三猶豫下請他幫忙救救柳云景的性命。 他們找到了救柳云景的新法子,是個玄之又玄的偏方。 民間流傳著一種做法,若小孩命里有災(zāi)病,出家便可擋掉災(zāi)禍。但大戶人家哪里舍得將孩子真的送去修行,于是便有了找人替少爺小姐擋災(zāi)的做法。這法子也有講究,不是誰都能替,也要八字相合才行。 趙卻寒的八字便與柳云景的相合。 都尉夫婦這些年來遍訪名醫(yī),走投無路了,最終還是想到了這個沒什么希望的方法。他們和趙卻寒商量,只需要他在廟里待三年,時間一到便接他還俗,想要什么報酬盡管開口,柳家定會兌現(xiàn)。 對他而言,這是筆劃算的買賣。 出家也沒什么不好的,有吃有穿有住,雖比不上柳家的日子,但比他前十二年的人生好了太多。 更何況,趙卻寒與柳云景相處了幾日,那個小少爺雖已是強弩之末卻依舊樂觀,身上的病弱與天真化成一種讓人心軟的氣質(zhì)。 他不想看到柳云景就這樣死去。 趙卻寒答應(yīng)了,索取的報酬是三年后給他自由。 于是他住進(jìn)靈東寺,出了家受了戒,得了一個敷衍的法號——慧知。 這是他在柳云景那里的第二個名字,也是最常念叨的一個。 趙卻寒進(jìn)了靈東寺,不論信不信佛,也專心當(dāng)起了和尚。每日晨課晚課從未缺席,一天內(nèi)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細(xì)讀佛經(jīng)了。 寺里的大小師父對他不好不壞,顧忌著他與柳家的關(guān)系,只是偶有言語苛責(zé),并不礙事。 起初他無法知悉外面的消息,自然也不知曉那小少爺有沒有好起來。 直到小半年后,柳云景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了靈東寺里。身體看起來好多了,能走能跳,臉色也像個正常的孩子。 柳少爺帶了一個大大的包袱,里面裝了衣裳和吃食,甚至還有自己的玩具。 “我昨日才知道你根本沒走,是出家了,而且還是因為我…… ”柳云景臉上帶著深深的愧意,不敢抬頭看他,“我跟爹娘說了,如今我已經(jīng)大好,你也不必在寺里待著,可是他們不聽我的?!?/br> 慧知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柳云景沒得到他的回應(yīng),更加慌亂了。 “我給你賠禮道歉,我天天送好吃的過來,你打我罵我都行?!毙∩贍斀K于敢抬頭看他,一臉懇求,“干脆你直接偷偷離開吧,我替你撒謊,就說你往反方向逃了。” “柳都尉沒有跟你說,我是自愿的嗎?”慧知毫不所動,有些冷漠,“在這里住三年,之后我就是堂堂正正的自由身了。你若讓我此刻走,我便得不到自由?!?/br> 柳云景便不說話了,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靈東寺。 然而第二日還是偷偷來了,依舊帶了包裹。一日復(fù)一日,長此以往,慧知半推半就地成了柳少爺?shù)耐姘椤?/br> 兩個小孩之間的關(guān)系很奇怪。 一個都尉府少爺,一個替少爺擋災(zāi)的小和尚,明明是水火不容的關(guān)系,卻在佛寺后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里成了朋友。 趙卻寒幾乎無法拒絕,不是不能,而是他說不出推開柳少爺?shù)脑挕?/br> 柳云景仿佛生來就是愛人的,天真得讓人心軟。懷著最為純粹的善意和溫暖,將他的冷硬都捂化了,以自己的率真換來他骨子里未曾示人的稚拙。 那段時日是他最開心的日子,心里的空洞終于被人填上,這骯臟的世界里終于也有了人間煙火。 或許那時候便有一顆紅塵的種子埋在了他心底。 趙卻寒徹底沒了離開的心思,他習(xí)慣了柳云景的存在,直到快一年之后,柳家突然出事。 一道悶雷驟然在天邊炸開,那聲響似乎很遠(yuǎn),卻又仿佛極近,近得貼在觀塵耳畔。 他猛地回神,目光落在膝下那個蒲團(tuán)上。 觀塵收了思緒,垂眸答道:“弟子的確勘不破,但偌大一個懸清寺,不僅需要得道高僧,還需要能讓它在風(fēng)雨之中也能全身而退之人。師兄師弟們皆醉心修佛,不問世事,師父心中清楚,弟子是最佳人選?!?/br> 覺明禪師沉默許久,疲憊道:“你素知我不愿懸清寺卷入朝堂太深,一心想要丟掉國寺這個稱號,便以此來要挾我,是嗎?” 觀塵恭謹(jǐn)答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欠懸清寺太多,亦欠師父太多,甘愿為懸清寺披肝瀝血,償還恩情?!?/br> 老人放下了拐杖,呼吸聲聽起來如同一個破舊的風(fēng)箱在鼓動。 覺明禪師這一病終究是傷了根本,老人病不得,每病一次生命的光亮便黯淡一分。 觀塵不忍多看。 許久之后,他才聽見師父開口:“你看著尊者像問問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割舍下佛緣?又真的能償還清楚嗎?” 他抬頭,與尊者像對視。金剛怒目,那眼神仿佛可以洞穿世間任何東西,自然也能照見他內(nèi)心掙扎。 修佛數(shù)年,他早就難以脫身了。 覺明禪師仿佛又蒼老了許多,無力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你此時之執(zhí)著,到彼時還會如此嗎?你始終是有慧根的,再好好想想吧?!?/br> 老人又蹣跚著遠(yuǎn)去,留他一人在這里。 觀塵耳邊回蕩著師父最后那幾句話,心中惘然。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這世間沒有定數(shù),他不能保證自己選的路是正確的,也無法確定季別云會一直需要他。 但他的確需要有季別云在的紅塵。 作者有話說: 兩個人的命運其實早就纏繞在一起了。 第53章 雨欲來 日已西沉,夕陽卻被厚厚的云層掩蓋,天地間一片沉悶。 宸京坐落在云層之下,從城門外看去,仿佛與天同寬,大得看不見邊際。 兩匹快馬從城門而入,一路向北,掠過繁華鬧市直達(dá)皇城外。 季別云下馬時,天邊正好劃過一道閃電,隨即一聲炸雷乍然迸開。 瞥了一眼巍峨宮城,他隱隱覺得山雨欲來,耳邊也聽見了不太安寧的風(fēng)聲。身上的舊傷有些不適,倒不是疼痛,只是陰雨天時慣常有的那種難受,仿佛有人在他骨頭上倒了醋一般。 他讓戴豐茂在永安門外等著,自己跟著內(nèi)侍步入宮內(nèi)。 季別云每回入宮都不太一樣,第一回 姑且算意氣風(fēng)發(fā),第二回是去挨訓(xùn)的,但好歹衣著得體。這一次風(fēng)塵仆仆,沒來得及回府上更衣,匆匆趕來,與金碧輝煌的宮廷格格不入。 待他進(jìn)入文英殿時,皇帝正靠在椅子里,拿著一本奏章看得入神,神色微滯,估計是不太高興。 他運氣不好,又遇上了容易觸霉頭的時機。 季別云抱著那卷訴狀行禮,聽見元徽帝讓他平身的語氣頓了頓,轉(zhuǎn)而問道:“你這抱著什么東西?” “回陛下,是充州百姓的聯(lián)名訴狀?!彼径ㄖ蟛糯鸬?。 元徽帝恍然大悟,像是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派他去了一趟充州。放下奏章,好整以暇看向他:“既然帶回來了訴狀,那便證明刺史與長史死得不冤了?說來聽聽?!?/br> 他將訴狀呈上,兩名內(nèi)侍一同將白練展開,皇帝的目光頓時被吸引過去。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突然嚴(yán)肅起來,起身繞到了桌前,背著手端詳起來。 季別云趁著空當(dāng)?shù)溃骸俺疾粌H查到充州官員之惡行,還發(fā)現(xiàn)了御史臺官員與充州刺史勾連,濫用職權(quán),欺君罔上?!?/br> 元徽帝像是沒聽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繼續(xù)瞧著訴狀,從一邊走到另一邊,看完之后還揮手讓內(nèi)侍翻出另一面。 他被晾在一旁,心中焦灼卻無法催促,只得強忍著。 過了許久,元徽帝才讓內(nèi)侍將那卷訴狀重新收好。 “你說御史臺欺君罔上?自然,自然?!被实圩詥栕源?,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充州刺史如此為非作歹,自然是有人幫忙瞞著?!?/br> 這反應(yīng)太過平靜了,季別云心里越發(fā)沒底。 他又道:“臣認(rèn)為蔡涵并非滅門案兇手,這是臣在蔡涵家中找到的?!?/br> 他將那封從蔡涵家中搜來的書信呈了上去。 “此信應(yīng)是蔡涵謄抄,字跡與蔡涵昔日筆跡相同。陛下可遣人去往大理寺牢獄,地面留有他自陳冤屈之血書。臣可以斷定蔡涵被迫頂罪,實乃無辜,情急之下才抄留了一份刺史府上的書信。” 皇帝將那張信紙展開,目光掃過去,忽的輕聲笑了出來。 “新帝初登大寶,朝中局勢有變……好一個新帝,好一個初登大寶。”元徽帝竟笑得很是高興,像是看見了什么笑話,“季卿,你私下也可曾如此議論過朕?” 季別云哪兒敢承認(rèn),自己其實早在心里把元徽帝和他老子都議論過許多遍了。而且他現(xiàn)在就覺得這皇帝好像不太正常,都這會兒了還笑得出來,難道不該又氣得摔幾個花瓶嗎? 他恭敬垂首道:“臣不敢?!?/br> 元徽帝又笑了笑,“朕實在不知,往日里監(jiān)察百官的御史臺,竟監(jiān)察起朕來了。躲在暗處,見勢不對便給下面通風(fēng)報信……誰給他們的膽子,萬良傲?” 這季別云便不清楚了。 以鎮(zhèn)國大將軍的身份,根本不會參與到這些事里。他養(yǎng)著手底下的勢力為自己所用,卻也為麾下勢力提供庇護(hù),估計充州發(fā)生的這些事情,萬良傲以前全然不知曉。但御史臺犯了錯,便等于鎮(zhèn)國大將軍有了污點,環(huán)環(huán)相扣,元徽帝這下有了萬良傲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