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52節(jié)
和尚沒理會他這句話,反而問道:“大夫怎么說?” 他一臉無辜道:“沒說什么啊,就是我前些時日累著了而已?!?/br> 觀塵那神情看不出信沒信,只是傾身將一床薄被展開來,蓋在了他身上。之后還往上提了提,嚴嚴實實地蓋到季別云下巴處。 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被人照顧的小孩,有些稀奇地盯著僧人不放。 觀塵始終沒看他,只站在床邊,又問道:“是師父將我身世告知你的?” 他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告狀:“你那個妙悟師兄對我好兇。” 僧人嗯了一聲,又道:“他對我也是這樣?!?/br> 季別云微微睜大了眼睛,沒料到會得到這種回答,想要得寸進尺的念頭被扼殺在了搖籃里。于是他轉而告其他人的狀:“皇帝有病,他不愿意查御史臺,還想把我訓成他的走狗?!?/br> 僧人這回認真了些,“元徽帝為人怯懦且多疑,你以后少與皇帝正面交鋒?!?/br> 他笑了笑,顯得有些狡黠,“我又不傻,陽奉陰違總知道的。” 話音剛落,離床榻最近的一盞油燈突然滅了,觀塵起身去察看。季別云看著那道背影,臉上裝出來的笑意收了回去,視線緊隨著僧人玉白的指尖,渾然不覺那盞燈忽然又重新亮了起來。 觀塵轉過頭,正對上他的視線,些微一愣。 “不舒服?”僧人走了過來,將帕子換了一面,“我去醫(yī)堂給你拿藥?!?/br> 季別云趕緊伸手,不小心拉住了那串佛珠,指尖不由得輕輕摩挲了一下才放開。他又露出輕松的笑意來,“等你把藥煎好都天亮了,別忙活了,就坐這兒陪我說說話吧?!?/br> 觀塵果然不走了,卻也沒閑下來,將帕子從他額上拿走又浸入冷水之中。 神色看起來專注極了,卻一邊道:“元徽帝雖忌憚鎮(zhèn)國大將軍勢力,卻也忌諱丞相一派,寧愿三方相互牽制,也不敢打破朝中已有局面。你想要治御史臺的罪,只有先行將這局面打破?!?/br> 僧人在昏黃燈火中少了幾分冷冽,仿佛墮入了紅塵俗世,沾了一些煙火氣。 只是說的話與正在做的事格格不入,以隨意的語氣指點江山,不太像一個和尚所為。 季別云聽見了,卻沒心思與觀塵繼續(xù)討論下去。他一門心思都放在了觀塵的身影上,任由思緒左飄右蕩,只略微敷衍應道:“我也有此打算?!?/br> 他忽的意識到,自己早在觀塵暴露身份之前就喜歡上了對方,這似乎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個是竹馬的情分,一個是傾心中意的喜歡,然而如今都變成了同一人。 方才激動時還不覺有什么,此刻總覺得別扭。 觀塵像是要將他方才說的話一一回應完,又道:“朝中局勢對我而言本就是擺脫不了的,所謂塵世也不是泥潭,你不必擔心把我拖下去……因為我一直都不在岸上?!?/br> 季別云腦袋暈暈乎乎,片刻后才將這句話聽懂。他深知這也是一份許諾,就如同在充州時的那次。 他雖然還是不想連累觀塵,卻覺得也沒說出來的必要了。自己沒有權力剝奪別人的意愿,正如同觀塵說服不了他。 “知道啦——”他將聲音拖得有些長,像是在耍無賴,“你既然不插手我的計劃,我也不管你想做什么,你愿意怎么樣便怎么樣……只是你得給我點時間適應一下?!?/br> 觀塵點了點頭,他以為少年所說的適應,是指不再將他推開,然而季別云卻對他招了招手。 他走過去,將浸著涼意的巾帕放在少年額頭上,突然聽得少年道:“我要適應一下你就是慧知的事實,都怪你以前騙我,我現(xiàn)在冷靜下來之后覺得……你還是不太像他。” 觀塵差點將那方巾帕放歪,定了定神才問:“誰不像誰?哪兒不像?” 他語氣不復以往平和,但季別云這會兒沒工夫理會。少年眼皮漸漸耷拉下來,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抵抗住困意,喃喃道:“你別鬧我……我就睡一會兒,就半個時辰,你記得叫醒我……” 少年眼睛徹底合上,呼吸也變得平緩。 觀塵沒得到答案,又不忍心叫醒少年,只好強忍著在床邊靜靜站了許久。待到季別云睡熟了才無奈地舒出一口氣,將已經溫熱的巾帕又拿去過一次冷水。有夜風從門口吹進來,他轉頭看了一眼庭院,往日凄清寂寥之地也多了些生機。 罷了,他造的孽,是該有償還的一日。 若是一開始就將自己身份告知季別云,少年為了不連累他,必然不肯讓他插手相助,還要疏遠他。 雖然如今得了報應,也好過被推開。 ** 季別云醒來時室內一片黑暗,有一點隱約天光從窗外照了進來,他心下一驚,急忙坐了起來。 這會兒什么時辰?他不是讓觀塵半個時辰后就叫醒自己嗎? 屋內沒有點燈,一片模糊之中他根本看不清,只覺得周遭安靜極了,那和尚似乎不在此處。 他摸索著下了床榻,沒走幾步卻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片刻后突然起來的聲音將他又嚇了一跳:“醒了?” “觀塵?你怎么睡在這兒?”季別云凝著目光看過去,依稀能分辨出一個輪廓,正伏在桌邊。 僧人直起了上半身,有條不紊地先將燈燭點燃,才捧著燭臺看過來,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臉色。 “感覺好些了嗎?” 觀塵的嗓音還帶著零星睡意,有些沙啞,聽得季別云心猿意馬。 他確實好了許多,腦袋也不暈了,故而昨夜發(fā)生的事情一股腦全涌了上來,讓他不太敢與僧人直視。 一瞬間想了許多,最后說出來的卻是一句嗔怪的話:“車夫在山底下等了我一夜……” “你睡熟后我下去過一趟,讓車夫給季宅也捎了話,你放心?!庇^塵站了起來,陸陸續(xù)續(xù)又點亮了幾盞油燈,室內明亮了許多。 季別云瞥見地面的狼藉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只是供桌上空蕩蕩一片,看得他有些心虛。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道:“若是寺里知道我打碎了一個菩薩金身,會不會以后都不準我踏入懸清寺一步了?” 僧人神色微訝,“不是我打碎的嗎?” 季別云一愣,片刻后才回過味來,耳朵有點發(fā)燙。一邊往外走,一邊匆匆告辭:“那我先下山了,還要處理御史臺的事呢,就不在你這兒久留了。你也別老老實實被關禁閉,好歹是大弟子,該強硬的時候就要擺一擺架子……。” 他幾步跑出屋外,忽又折返回去,探出個腦袋看向里面。 僧人注意到他,也沒被嚇到,稀松平常地問:“怎么了?” 季別云耳朵的熱意已經消了下去,將懷里揣了一夜的油紙包拿了出來。卻不敢遞到僧人手上,只好放在了門邊擺放盆景的小桌子上。 他特意板起一張臉,道:“這是給妙慈那小孩的蜜餞,你別再沒收了,下回我見到他問起來,若沒交到他手上我唯你是問?!?/br> 觀塵反駁的話卡在了嘴邊,最后只說了一個“好”字。 季別云沒急著走,又指了指那幾包東西,“還有給你的茯苓糕,你不喜歡之后便換一種,只是別扔了。” “不會扔的。”觀塵認真看著他,“多謝你記掛著。” 季別云耳朵又開始發(fā)燙,趕緊轉身跑走了。也不管觀塵如何反應,他翻身越過廊上的欄桿跳到庭院內,徑直穿過院子從院門溜了出去。 季別云一路上提心吊膽,這個時辰已經有好些和尚起床了,他東躲西藏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像極了和閨中小姐私會的狂浪之徒。直到潛行翻出了懸清寺圍墻,他才松了一口氣。 等到他走到山腳時,山道上已有零星的香客。別人都上山,唯獨他一個留著長發(fā)的從山上下來,少不得被人多看了幾眼。 他羞得緊,急急忙忙找到了等在角落里的馬車。卻不是送他來的那輛了,而是季宅的車。 剛登上去,一掀開簾子便吃了一驚。 車內寬敞,坐了個人還擺了一只小小的桌案,其上筆墨紙硯與蠟燭俱全,而那人正在奮筆疾書。注意到他動靜之后涼涼地瞥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重新寫了起來。 季別云心中愧疚如浪翻涌,進去后就在角落旁蜷縮著坐下,一句話也不敢說。 馬車動起來之后車內顛簸,不好落筆,徐陽這才擱下筆,幽幽道:“私會了一夜,怎么看起來比昨日精神多了?” 作者有話說: 提問:是誰吃誰的醋 第60章 接不接 他低下頭,態(tài)度誠懇地接受批評。 徐陽繼續(xù)道:“觀塵大師是給你灌迷魂湯了,還是手中握有你的把柄?讓你不顧身體又不顧正事的。” 他欲言又止,瞥了眼徐陽的臉色趕緊閉上了嘴。 “你交給我的事我可不敢忘,喏,給你抄好了一份?!毙礻柭龡l斯理地收拾起來,“不過我也不敢邀功,畢竟替東家分憂是我應該做的。不過是天還黑著就過來接人罷了,接不到人也在情理之中,我又不無聊,這不是還有東西可以抄寫嗎?” 季別云低聲道:“徐兄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我這一次……” “誰在說話呢?”徐陽抬眼望了一圈空氣,“怎么聽見有蚊子嗡嗡嗡的?!?/br> 他只好大聲了些:“我去山上找和尚聽經,留徐兄一人辛苦抄寫,實在是罪過。我悔悟自身,愿今后常去懸清寺燒香拜佛,祈福徐兄無災無病長命百歲,以后不必再受東家的氣?!?/br> 低著腦袋說了一通,車內氣氛更加凝滯了。他抬眼一瞥,徐陽氣得厲害,指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季別云不怕死地補充了一句:“可能還得麻煩徐兄再多抄幾份?!?/br> 車廂猛地被拍了一下,前面趕車的小廝青霜都被嚇得勒停了馬,掀開簾子急急忙忙問道:“怎么了怎么了?咱們車壞了嗎?” 他背著手悄悄給青霜打手勢,一邊笑道:“沒事,我腦袋不小心撞到了而已?!?/br> 青霜應該是瞥見了他趕人的手勢,趕緊放下車簾,逃離了戰(zhàn)場。 季別云給徐陽賠笑,“腦袋撞到了,不太好使,徐兄寬恕則個?” 徐陽冷著一張臉,忽然道:“你品級上來之后是該去早朝的,忘了?” 他眼皮一跳,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如今是從三品武官,每日都得早起去上朝。 猛地掀起車簾望了一眼天邊,東方正露著魚肚白,約莫快到辰時了,離上朝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 糟了,他是不是要被參了,還要被罰俸祿? “腦子果然是不太好使了。”徐陽嗤笑一聲,“對外你還病著,不必上朝,這就慌了?” 季別云這才反應過來,為自己的荷包松了一口氣,“俸祿本就不多,要是再被罰,我連你的工錢都付不起了?!?/br> 徐陽在賢親王身邊多年,若說積蓄,肯定比季別云這個窮鬼富裕多了。來季宅替他管家,只是出于王爺之命以及往日的一點情誼,這點工錢根本不夠徐陽看的。 他也清楚這點,可就是要酸兮兮地說出來賣慘。 果然,徐陽臉色好了許多,將卷好的兩份訴狀遞給他,“說吧,怎么打算的?” 季別云接了過來,答道:“還能怎么打算,皇帝不愿意接手我就去找別人,誰和御史臺不對付我就去找誰?!?/br> “等等。鎮(zhèn)國大將軍雖張揚跋扈,可御史臺在京中風評向來不錯。況且他們手中不知握著多少官員把柄,若不是真的翻臉,誰愿與御史臺為敵?”徐陽有些懷疑,“就算是丞相也不愿吧,他做事向來四平八穩(wěn),不到國之危矣的地步不會主動出手的?!?/br> 季別云手攏在袖中,暗自捏緊了一頁信紙。 那是他在下山路上在袖中發(fā)現(xiàn)的,借著路過香客的燈火粗略看了看,上面是觀塵的字跡。 ——我知你欲登相府之門,然此舉太過被動,恐方相一派以此要挾你投靠。不若上刑部狀告,一則將御史臺之責宣揚出去,二則必得丞相主動招攬,到時你自有余地。只是此舉有風險,須得多加防范皇帝與鎮(zhèn)國大將軍一黨。祝好。 這些話應該是昨夜他熟睡時,觀塵寫下再放入他袖中的。 ……對他未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