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游到臺(tái)下去取了些涼水，拼命打在自己臉上，也不管妝容花不花，恨不得掌摑自己兩個(gè)耳光。他瘋了嗎，竟愛上有夫之婦？

    他意識(shí)到自己正走在懸崖邊的蛛絲上，一不小心就會(huì)身敗名裂，摔得粉身碎骨。

    溫小姐再好，也不屬于他，更不是他該肖想的。

    絲竹之聲鏘鏘而起，蕭游扮作女兒身上了臺(tái)，唱腔卻不如前幾日那樣滑潤，中音低啞，多少沾了些生硬。

    有好幾處戲文，他居然還忘了詞，明明這場《惜花記》是他唱了好幾遍的。

    視線之內(nèi)，別無他物，仿佛就只有明麗尊貴的溫小姐一人。她遠(yuǎn)遠(yuǎn)坐著，朝他笑。

    第一場的最后一幕是樊盈盈和心愛的張生私奔，有一句唱詞是“我啊愿與你花前月下，度似水流年，愿為你馬前卒，座下鞍，愿為你生，愿為你死”——蕭游拉長了尾音，唱出這一句，曲為心聲，他眼角不由自主地溢出了點(diǎn)熱淚。

    那一刻，他如進(jìn)入了幻境，仿佛他就是張生，溫小姐就是樊盈盈。

    她正如戲文里的樊盈盈一樣被逼嫁給一個(gè)五十多歲的老頭，備受凌虐，終于在星月夜，他們鼓起勇氣，暗通曲款，私奔到外面的廣闊天地中……

    蕭游越唱越昏，眼前如覆了一層模糊的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乍然清醒時(shí)，驚覺鑼鼓絲竹聲已然停了。

    蕭游隨眾伶一道站在臺(tái)上，空惘惘地，再一向臺(tái)下望去，溫小姐身邊已赫然多了個(gè)男人。

    謝靈玄不知何時(shí)來了，他竟沒察覺。

    蕭游想起昨日與謝靈玄的偶遇，不動(dòng)聲色地后退了一步，退到眾伶身后，他不是很想被謝靈玄認(rèn)出來。

    他瞥見溫小姐親切溫柔地坐在那人的膝上，如一只降落的蝴蝶，乖乖巧巧，嬌盼動(dòng)人。

    她的十根纖纖玉指，拿了顆荔枝，諂媚地喂給謝靈玄。

    她對(duì)那男人甜甜笑著，獻(xiàn)上香吻，那男人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一切。

    蕭游悵然垂下雙手。

    說嫉妒，卻又不是，更多的是遺憾和辛酸。那人本就是她的丈夫，她和那人無論多親密都是應(yīng)該的。

    蓋長安城最有名的一對(duì)佳兒佳婦，果然名不虛傳。聽說之前溫初弦苦追了謝靈玄許久，又是送情詩又是送香料的，豁出去連名節(jié)都不要了，才終于把這位青梅竹馬的探花郎追到手的。

    她如今既已得償所愿，一定要和謝靈玄互敬互愛，恩愛美滿到白頭吧。

    蕭游一開始心思很單純，確實(shí)只想記述謝公子和溫小姐之間的愛情故事，寫成話本大賺一筆，不知怎地就漸漸變了味。

    他心中浮上一個(gè)令他自己都不恥的念頭……如果，如果現(xiàn)在溫小姐還未嫁，如果她對(duì)自己能有愛謝公子的千中之一，就足夠了，他就算為溫小姐死也無怨無悔。

    可惜這世上從沒有如果。

    她注定滿心滿眼，只有她丈夫一人。

    ……

    片刻之后眾伶拿賞錢各自退散，謝靈玄飲了口釅茶，神神秘秘地湊在溫初弦身邊，“娘子可知，唱你最喜歡的樊盈盈的角兒是誰嗎？”

    溫初弦內(nèi)斂搖頭，“誰？”

    “那位話本先生?！?/br>
    他道，“娘子不知道吧？咱們在群玉閣見過他一面的，沒想到此人對(duì)話本和戲文盡皆精通，也真是個(gè)人才?！?/br>
    溫初弦哦了聲。

    謝靈玄笑語了句，“怎么，娘子不驚訝？”

    溫初弦眨了幾下眼睛，不知他刻意提起這一節(jié)是什么意思，心中栗六不寧。

    謝靈玄是怎么知道的？想來蕭游卸妝后無意間被他看見了，這才引起他的注意。

    當(dāng)下裝模作樣說，“驚訝，當(dāng)然驚訝，天下竟有這般巧的事?！?/br>
    謝靈玄道，“是呢，無巧不成書?！?/br>
    溫初弦暗暗留意他的神情，見他容色淡淡毫無異樣，應(yīng)該就只是隨口一說。

    夫妻倆一邊漫步在石子路上一邊閑談，長公主身邊的下人忽然匆匆追過來，叫謝靈玄和溫初弦過去一趟。

    謝靈玄疑道，“這是發(fā)生了何事？”

    那下人道，“回大公子，二房出了事，二夫人好像要小產(chǎn)了，長公主生了好大的氣?！?/br>
    小產(chǎn)？

    溫初弦暗自一驚。

    下人引路到了謝府家祠，祠堂前或站或跪了許多人，芳姨娘，謝靈騏，謝蕙兒，崔mama……甚至連一向不理俗務(wù)的謝公爺都在。

    長公主搬了把太師椅坐在祠堂門前正中央，一臉怒容。只見花奴姑娘被兩個(gè)嬤嬤壓著跪在地上，發(fā)絲凌亂，說不出的狼狽可憐。

    謝靈玄來到長公主面前，矮身行了個(gè)禮，溫初弦亦隨之。

    長公主肅然道，“玄兒，你來得正好。今日要用家法處死這賤婢，你來做個(gè)見證。”

    謝靈玄啞然失笑，“處死？”

    原是謝靈玉昨日喝多了酒，與舊日白月光故情重燃，半推半就地，就宿在了花奴房里。

    翌日花奴去給溫芷沅請(qǐng)茶，脖子上的印記都沒遮好。溫芷沅見此，有種被妓子羞辱的感覺，罰花奴挨板子。

    謝靈玉夾在中間，替花奴說了兩句好話，便引得溫芷沅傷心落淚，她忽然間腹痛起來……卻似是小產(chǎn)了。

    事情的緣由就是如此。

    當(dāng)下長公主深以為花奴這妓子是謝家禍害，要當(dāng)著祖宗的面，將其亂棍打死。謝靈玉隱忍地?cái)r在花奴面前，死命求情。

    長公主性如烈火，重重一拍桌子，“逆子！你正室的賢妻都被害得小產(chǎn)了，流掉的可是你自己的子嗣，你竟還相護(hù)這妓子，你還是人嗎？”

    謝靈玉肝腸寸斷，他自然知道自己萬分對(duì)不起妻子，但花奴亦無大錯(cuò)，就這般將她活活打死，于心何忍？

    一雙眼睛，期盼地看向謝靈玄，只盼謝靈玄能幫他說一句話。

    其實(shí)溫芷沅小產(chǎn)，倒也確實(shí)不能全怪花奴。

    當(dāng)日溫芷沅曾受商子禎的欺辱，跌下冰湖，彼時(shí)已然身懷有孕，落下的病根一直沒好利索。經(jīng)花奴這件事一刺激，孩子保不住是正常的。

    謝靈玄委婉替謝靈玉求了情，道，“母親，我謝氏門庭醇雅，好善重義，如此將這一位姑娘打死，傳出去確實(shí)不妥?！?/br>
    長公主哼了聲，“玄兒你心腸太軟，不要插手此事?！?/br>
    謝靈玄無能為力，遂不再言語。

    最終長公主還是沒有動(dòng)手殺花奴，只重打了花奴二十板子，主要是若處死了花奴，謝靈玉必定要拼個(gè)魚死網(wǎng)破。

    溫初弦去屋里探望溫芷沅，見她臉面蒼白，氣色很差，出了不少的血，此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溫初弦惻動(dòng)，安慰了她兩句。

    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境況也沒比溫芷沅好多少，同樣的悲哀，都是被丈夫所累。她的親弟弟全哥兒，不就是被謝靈玄害得癡傻，還與她斷絕了關(guān)系嗎？

    溫初弦一走動(dòng)，還伴隨著那刺耳的鈴鐺響。

    溫芷沅淚水簌簌，甚是厭惡那聲音，有氣無力地說，“你不用在我面前炫耀，我知道你嫁給了玄哥哥得意。若非當(dāng)日陰差陽錯(cuò)，我和，和謝靈玉那樣了……我必定不會(huì)輸給你?！?/br>
    溫初弦被她說得眼圈也紅了，得意？她被那人圈禁，時(shí)時(shí)活在痛苦之中，又哪里有過一刻的得意？

    不過這般苦楚也沒法對(duì)溫芷沅說，只道，“我沒有半分向你炫耀的意思，你覺得光鮮亮麗的外表，內(nèi)里卻未必光鮮亮麗。”

    溫芷沅將她這話當(dāng)成了矯情，傷懷之下，敵意更增。

    溫初弦見勸不住她，只得作罷。

    謝府良久沒有喜事，好不容易溫芷沅得了個(gè)孩子，還沒保住。

    半晌和謝靈玄一同回水云居，見他神色靜寧，悲喜不沾衣袖。

    他本就是這樣一個(gè)冷血無情之人，他既不是謝靈玉的親哥哥，流掉的孩子自也與他無干系，他今日來瞧瞧熱鬧，還算是大發(fā)慈悲的。

    溫初弦不禁也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這幾日他應(yīng)該是沒飲那種藥的，她亦沒喝避子湯，若有朝一日，不，不是有朝一日，應(yīng)該是很快，她這里也會(huì)鼓起來……如果她的孩子也像溫芷沅這般意外小產(chǎn)掉了，謝靈玄是否也還是這副冰冰冷冷的態(tài)度？

    亦或許，想要孩子只是他前幾日的一時(shí)興起，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想要了，即便她有了孩子，他也會(huì)叫人給她灌藥拿掉。

    當(dāng)下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孩子之事，上次因?yàn)楹⒆?，他關(guān)了她十多天的禁足，還把全哥兒害得差點(diǎn)殞命，溫初弦早已不敢再在這件事上和他硬碰硬了。

    她雖有滿腹的怨氣，卻也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一忍再忍。

    溫初弦依依拉了拉謝靈玄的袖口，弱氣地懇求他，“夫君不如把我腳鐲的鑰匙給我吧？我摘下來保證不丟掉，裝在錦盒里好好收藏著。畢竟弟妹才剛沒了孩子，我戴著這個(gè)愛響的東西不合適?！?/br>
    謝靈玄揚(yáng)起一個(gè)涼涼的弧度，摟著她嘬了一口，“那鑰匙我也找不見了，你就戴著吧。管別人作甚，咱們過咱們的日子?！?/br>
    溫初弦承受著他的非禮，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被他又?jǐn)埢亓怂凭印?/br>
    一招不行，溫初弦便轉(zhuǎn)而提起另一件事——她不喜歡聽?wèi)驎r(shí)那么多婢女跟著，便要求撤了那些人。

    “派那么多人跟看囚犯似地看著我，夫君是連我聽?wèi)蚨疾环判膯幔考热蝗绱?，?dāng)初又何必給我找什么戲班子。”

    她嗔怪半晌，又賭起氣來，眼泡包著淚水，便要落下。

    謝靈玄見此，軟語說，“什么囚犯，我怎么不放心你了。別人家的大娘子都喜歡擺譜兒叫一堆人伺候著，偏你不。好了，你既然不喜歡人跟著，我將她們撤了便是，只留汐月和樂桃伺候你，你可滿意了？”

    溫初弦道，“她們二人也總是惹我厭煩，你叫她們也走吧。只有你從前那個(gè)通房云渺，最是乖順聽話，合我心意，我只要她陪伴就行。”

    謝靈玄沉吟片刻，卻不似方才那般立時(shí)就答應(yīng)。

    他捏起她的下顎，迫使她抬起頭來，亦莊亦諧道，“我的通房？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通房。娘子把周圍所有人都支開，是想做什么？”

    他目光涼了一分，如天上的疏星淡月。溫初弦仰著腦袋，怔怔凝視他清俊的五官，一瞬間有種心事被當(dāng)場看穿的感覺。

    她知道眼前人是個(gè)玩心計(jì)的祖宗，自己絕玩不過他，口中訥訥，竭力想編出些可信的謊言來。

    可半晌謝靈玄卻似釋然，主動(dòng)道，“罷了，些許小事，我相信娘子，不問了?！?/br>
    溫初弦直擂鼓，模糊嗯了聲，“確實(shí)沒有其他理由，我，我真的只是不喜歡熱鬧。”

    他答應(yīng)了，仿佛是寵極了她，對(duì)她有求必應(yīng)。又仿佛是絕對(duì)信任她，夫妻嘛，枕邊之人，本就該互相深信不疑的。

    ……

    溫芷沅的孩兒沒了，家中出了喪事，所以溫初弦也不能再在家中作樂，戲班子收拾收拾，提早被請(qǐng)出府去了。

    溫初弦原以為還有數(shù)天的時(shí)間慢慢了解那話本先生，不料轉(zhuǎn)眼就要分別。

    有了謝靈玄金口諾言，那些個(gè)纏人的婢女終于不再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了，連汐月和樂桃兩個(gè)大丫鬟也受到了冷落。

    誰都知道，如今公子最寵的是夫人，夫人說什么就是什么。

    午膳用了幾杯冽酒，溫初弦以輕紗遮面，在清涼閣的小亭臺(tái)邊打盹兒。云渺蹲在她旁邊，一瓣一瓣地為她剝著橘子。

    主仆二人，一靜一動(dòng)，在這安詳?shù)奈绾笊跏呛椭C。

    蕭游前來辭別之時(shí)，正好看見美人慵然冬困的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