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當年楊氏一案, 就始于嶺南道一位中州別駕冒死送出的一封血書，血書中狀告楊大將軍隱瞞本要上報朝廷的礦脈消息，私自開礦, 開爐煉鋼，為其私兵鑄器。

    收到信的御史將此事上報, 榮景帝大怒，即刻派刑部之人前去嶺南調(diào)查此事。等刑部的人到了嶺南, 那中州別駕卻失蹤了，生不見人, 死不見尸。府兵與衙差們搜尋了七天七夜, 才在城外找到了破碎的血衣, 想來那別駕已然遭遇了不測，被人滅口了。

    刑部的人在別駕書房的密格中找到地圖, 按照地圖暗中尋到了礦場，發(fā)現(xiàn)那里確實有兵丁在開采礦石, 開爐冶煉, 當即證實了別駕血書所言。榮景帝得知此事，立即下令卸了楊氏兵權(quán)，下獄看押。

    楊大將軍拒不認罪, 只說其中仍有內(nèi)情，他要親自面見圣上為自己辯駁，對刑部的人卻是不肯再開口了。這時，陸續(xù)又有嶺南的官員暗中前來面見刑部的官員, 舉告楊氏及其一脈的武將, 自南詔與大周和談之后, 仍不肯止息兵戈, 借剿匪之名索要軍需, 牢牢掌控著兵權(quán)。更有甚者，這南境的一些所謂山寨，就是他們楊氏豢養(yǎng)私兵的所在！

    無戰(zhàn)而養(yǎng)兵，所圖為何，不言而喻。

    這樣一來，除了楊氏一家，嶺南道大半的武將都被牽扯了進來，榮景帝大發(fā)雷霆，一時間，朝野上下皆是噤若寒蟬。

    而正是這時，北境霍老將軍急報求援。

    后來，在徹查楊氏所轄軍隊之時，其實并未找到什么私鑄的兵器，只是那時楊氏父子已死，涉事的武將又都在喊冤。刑部的人只以為兵器被藏在了嶺南的深山老林之中，以此結(jié)論結(jié)案。畢竟，嶺南十萬大山，去找尋被藏起來的兵器，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被私開的礦場，已是鐵證如山。

    當時蕭璃告知王放北狄人所用的兵器，與流落于南境山匪寨子中的兵器同出一處之時，王放立馬便想到了那一批沒有被找到的楊氏私鑄兵器！

    這世間哪就有這么巧合的事？王放從來不相信巧合。

    如今聽了這些經(jīng)驗豐富的匠人們的評估，王放心中幾乎已經(jīng)可以確信，當年的南境，只怕確實有人在私開鐵礦，私鑄兵器，卻不是楊氏，也不是這一處礦脈罷了。

    “還有一件事，大人?！蹦亲钅觊L的匠人思索了片刻，又說道：“小的們也看了那廢棄的煉鐵爐，觀其樣式，那并不是冶鋼的爐，只可煉生鐵。”

    既然已有了結(jié)論，對于此刻的王放與軍師來說，再聽見什么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軍師摸了摸胡子，說道：“可否請幾位師傅們寫下對此處礦脈的評估？”

    “可以可以。”幾人皆是劍南道極有經(jīng)驗的匠人，寫下這些并不算難。

    “還請畫出此處煉爐的樣式，并注明其用處，我等好將其歸錄在案?！蓖醴鸥f了一句。

    匠人連聲稱是。

    另一邊，蕭璃收到了兩人探查所得到的消息，確認了心中的猜想，那就是這嶺南十萬大山中，怕是真的存在著一座礦場，在挖礦煉鋼，私自買賣鋼鐵。

    現(xiàn)如今他們不能大張旗鼓地調(diào)查，沿著山匪這一條路子暗中查探就是最好的方法。這一查，就查到了今日，查到了現(xiàn)如今他們要攻打的山寨——千石寨。

    千石寨與他們這兩年以來打過的其他山寨都不一樣，紀律很是嚴明。像之前那些山寨，烏合之眾更多，不論是打探還是攻打都不算難，有時甚至還能用一下離間之計，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但這個千石寨，收買不得，挑撥不得，連探查地形都很難。而且千石寨占了三個山頭，三個山頭呈三角之勢，互為護衛(wèi)，崗哨設(shè)計的也巧妙，幾乎斷絕了蕭璃他們偷襲取巧的可能。

    蕭璃，霍畢，還有范燁商議了一夜，最終定下的計策，放棄強攻，但是卻要不惜一切代價，切斷三座山之間往來的通路，讓這三座山各成孤島。

    這之后，便要耐下性子，以兵圍之，看誰能耗得過誰了。

    這一圍，就圍了近三個月。

    范燁找到蕭璃時，發(fā)現(xiàn)她正盤腿坐在一個樹杈之上，嘴里咬著一根草桿兒，目光則直直地看著其中一座山頭。

    他們在這里一耗就是三個月，幾乎不曾沐浴過，范燁猜測他們大約都是餿的。之所以是猜測，是因為他們自己已經(jīng)聞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久居鮑市而不聞其臭吧。范燁看著自己身上已看不出本色的鎧甲和衣衫，不由得好笑，不明白他堂堂國公世子怎么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范燁走到樹下，仰頭喊道：“阿璃，用暮食了。”

    蕭璃沒有立刻應(yīng)聲，而是繼續(xù)盯著那座山頭，不覺間險些把草桿兒吃下去。

    “徐都尉只說這種草桿兒嚼起來有甜味兒，可是并沒說能整根吃下去！”眼看著蕭璃都快把草桿兒咽下去了，范燁連忙提高聲音。

    “呸，呸呸呸?！被剡^神來的蕭璃也發(fā)現(xiàn)了嘴里的不同尋常，連忙把已經(jīng)沒有味道的草桿兒吐了出去。

    “你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范燁好奇問道。

    “大范你說，他們寨子里還能有多少存糧？”蕭璃摸著下巴，低頭看向樹下的范燁，問。

    這兩年三人并肩作戰(zhàn)，已經(jīng)很熟了，故而也不再以殿下世子將軍相稱。蕭璃喊霍畢老霍，到了范燁這里，就也想叫他老范，卻被范燁嚴詞拒絕。他上面還有個阿爹范國公，他怎么也輪不到被叫做老范。若是叫小范呢，可他下面還有個比他還小的弟弟范，同樣不合適。

    兩個稱呼都被拒絕，蕭璃怒了，直接決定叫他大范，在老范和小范之間，有理有據(jù)，按照范燁之前拒絕的邏輯來講，大范正好適合他，無可反駁。

    范燁張了張嘴，最后無奈閉上，那句‘你可以喚我阿燁’的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你是覺得他們存糧已盡？”范燁不再糾結(jié)稱呼，聽到蕭璃的問題，也嚴肅起來，反問。

    “那邊兒兩個我不是很清楚。”蕭璃往另外兩個山頭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又指向她剛才死盯著的山頭，說：“自五日之前，這座山里每日便只燃一次炊煙了。老霍他們盯著另一邊，一會兒問問他們那邊如何?！?/br>
    “有沒有可能，他們只開一次火，造一日的飯食？”范燁提出一種可能。

    “為了什么？迷惑我們？”蕭璃不太贊同，道：“而且米量加倍，燃炊煙的時間卻短了，飯能燒熟嗎？”

    范燁愣了，君子遠庖廚，這問題的答案他還真的不清楚。

    蕭璃跳了下來，拍拍身上的枯枝碎葉，然后說：“走吧，回去商議一下。弓箭手把天上飛的都射了下來，他們不可能用飛鴿傳訊，也無人可以通過我們哨卡，除非他們能靠旗語溝通定出一套計策，不然，這三山就只能各自為政了?！?/br>
    蕭璃和范燁回到營地的時候，霍畢也正好回來，他手里提著幾個飛禽，正是今天射下來的。

    “雁？”蕭璃看著霍畢手里的飛禽，眼睛微微瞪大。

    “怎么了？”霍畢看著手里的加餐，不知蕭璃為何作此表情。

    “雁不可馴服，不會做傳訊之用?！笔捔дf。

    霍畢：不是你說的把天上飛的都打下來嗎？

    “且雁為忠貞之鳥，你打死了這個，它的配偶怕也活不成了……”蕭璃繼續(xù)說。

    “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一對鳥兒的夫妻之情呢？”他現(xiàn)在只想吃rou。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如把它們夫妻都打下來，也好叫他們團圓。一家人還是整整齊齊的好。”蕭璃繼續(xù)說著剛才沒說完的話。

    霍畢和范燁：“……”不知道為什么，蕭璃總是能說出一些讓人聽了很想打她的話。

    霍畢送了蕭璃一個大大的白眼，然后提著手里的加餐往篝火那邊走了。

    霍畢身后，蕭璃的目光逐漸下移，沉默地落在那只死雁上，久久沒有移開。

    *

    江南道，洪州刺史府

    趙念和洪州軍一路護送裴晏到了洪州府城，接風宴早就已經(jīng)準備好，裴晏盛情難卻，只好隨趙念去了他的府邸，由他為自己接風。宴會上作陪的，除了刺史夫人范式，還有洪州的幾個別駕。

    “水患天災(zāi)之時，一切從簡，薄酒陋席，還請裴大人不要見怪?！毖鐣?，趙念舉杯，對裴晏說，接著，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有食有水足矣，趙大人客氣了?！迸彡桃嗪裙饬随九逯啤?/br>
    “裴大人豪爽！”一個別駕稱贊道。

    “如今天下誰人不知裴大人去歲在山南道防治旱災(zāi)的壯舉，陛下還下旨讓大周十道的官員參考裴大人在山南的舉措，依樣畫葫蘆呢。”一個中州別駕說：“我敬裴大人一杯。”

    裴晏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又很快掩去，他微微勾唇，又飲了一杯酒。酒杯一空，他身邊跪坐的美艷婢女便馬上將酒杯填滿。

    “就怕我等愚笨，畫虎不成反類犬啊?！绷硪粋€官員嘆氣，道：“如今賑災(zāi)治災(zāi)有了裴大人坐鎮(zhèn)，我們心中也更安然了些，來，我也敬裴大人一杯?！?/br>
    又是一杯酒，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說：

    裴晏：又是演的一天

    *

    卷二前面26章是兩條時間線來回跳，從27章開始就是江南線和嶺南線兩條物理線來回跳，直到雙線合并。江南和嶺南這兩條線的時間軸基本上是一致的。

    第80章

    “其余兩峰的炊煙并不見改變。”用暮食的時候, 霍畢與徐都尉對蕭璃說。

    “你們說，第三峰沒糧的可能性有多少？”蕭璃啃著一只烤熟的鳥腿，問。

    “雖說每日進食可能減少, 應(yīng)該還不至于到彈盡糧絕之時。”徐都尉道。

    “一峰的人餓著肚子，另外兩峰卻仍每日兩頓, 你們?nèi)羰堑谌宓娜?，會不會心頭不爽快？”蕭璃繼續(xù)啃著鳥骨頭, 盡管上面已經(jīng)一絲rou都沒有了。

    霍畢看不下去，把自己那個鳥腿遞了過去。

    “我就是磨磨牙, 不是饞rou。”蕭璃擺擺手拒絕, 繼續(xù)啃她那根干干凈凈的骨頭。

    霍畢：你是耗子嗎？還磨牙？

    “你又想使離間之計嗎？”范燁問。

    “唔, 這個得好好想想?！笔捔掳停缓笱劬σ涣? 說：“明日派幾人回城，買幾頭豬羊回來, 犒勞犒勞大家?！?/br>
    霍畢：所以還是饞rou了對嗎？

    “對了, 叫他們多買些味道重的香辛之料，咱們就找個風口之地，好好的樂呵一下?！笔捔Ю^續(xù)說道。

    *

    蕭璃在嶺南道深山密林中喂蚊子的時候, 裴晏正在江南道洪州刺史的府上聽著奉承飲著酒。那些江南道的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地，讓裴晏不知不覺間喝盡了整整一壺酒。在他身邊伺候的婢女見到，連忙從身后候著的侍女手中拿過一個滿壺，繼續(xù)給裴晏的杯中滿上酒。

    “說起來, 夫人自小在長安長大, 不知可見過裴大人少年意氣時的模樣？”酒過三巡, 大家不知怎么說起了少年時的趣事, 趙念忽然看向身邊的女子, 說。

    他身邊女子，也就是趙夫人范氏掩嘴一笑，道：“我可不算自小在長安長大，我自小便隨父親在南境，去到長安時，已是金釵之年了?！?/br>
    “夫人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直說是否見過?！壁w念此刻也有些醉了，于是很有些不依不饒。

    時下風氣雖不如先秦時一般豪放，卻也并不森嚴，同齡的少年少女，尤其是那些貴胄，一同跑馬打獵或是賞花游園也是常事。三皇子蕭杰就偏愛牡丹，時常跟那些同他交好的王孫公子游牡丹園。蕭璃就不說了，朱雀大道上常常能看見她與伙伴們縱馬而過的身影，堪稱長安一景。

    所以，盡管趙念一再追問，卻也不算失禮。

    范氏垂眸，無奈地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卻聽見裴晏的聲音率先響起：“我少時多在東宮伴讀，倒是并未曾見過趙夫人?！?/br>
    范氏抬眸，見到食案后，裴晏端正的坐姿與染上些醉意卻仍然清冷的眸子，笑了笑，道：“確實不曾?！?/br>
    趙念得了答案，這才不再追問。范氏也沒有再說話，只是給自己倒了一杯綿軟的桂花釀。

    其實是見過的，就在她第一次去長安的時候，那時她還是范煙，而不是趙夫人。

    那時坐在皇位上的還是蕭璃的父親永淳帝，阿爹跟著彼時仍是王爺?shù)臉s景帝回長安為永淳帝賀壽。那時候，父親不過是一個跟在王爺身后的，不太顯眼的武將罷了。

    永淳帝為顯恩厚，特地為兄長辦了接風宴，跟著蕭效的那些武將也得了恩典，可攜家眷進宮赴宴。

    她便是在進宮赴宴時，第一次見到的裴晏。

    她因為在宴席上喝多了果子汁，席中被宮女帶著去凈房，回來的途中，偶然見到了一個跟她差不多年歲的小郎君，那小郎君的眉目好看極了，比她在南境見到過的所有人加起來都要更好看。

    她看見那個小郎君端端正正地站在假山前，不知在等著什么。

    下一刻，假山上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個女娃娃，頭發(fā)上還頂著幾片葉子，她邁著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小郎君身邊，唰地一下把什么扔到了小郎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