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身后傳來范炟囁嚅的聲音。

    蕭璃的腳步頓住，便聽范炟又說：“我會替父親和兄長，好好贖罪的?！?/br>
    “最好是如此?！?/br>
    “謝謝……”蕭璃已經(jīng)走遠(yuǎn)，范炟抱膝坐在墻角，喃喃說道。

    *

    女牢中的犯人并不算多，相比之下，也干凈整潔了一些。蕭璃走到牢房外時，范煙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仰著頭，透過牢房的小窗，看向外面。

    那外面除了一角天空，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但范煙仍舊向外看著，仿佛能看到外面的姹紫嫣紅。

    蕭璃走動時，并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腳步聲，范煙聽到身后的聲響，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看了過來。

    相比于范炟的驚恐與惶惑，愧疚和惴惴，范煙顯得相當(dāng)?shù)钠届o。范煙的平靜并非強作鎮(zhèn)定，而是一種帶著塵埃落定之感，從內(nèi)到外的平靜。

    范煙看著蕭璃，率先開口，“處置已下，沒想到公主殿下竟然愿意屈尊來看我?！?/br>
    “你已經(jīng)知道對你的處置了？”蕭璃問。

    “充為官妓，不是嗎？”范煙說：“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br>
    “哪里出乎意料？”

    范煙笑笑，說：“我以為公主殿下會將我同父親一起，凌遲處死才對?！?/br>
    蕭璃沒有說話。

    范煙盯著蕭璃的眼睛，忽然笑了出來，說：“充為官妓，這是三司的判決，可對？”范煙的笑容越來越大，甚至笑出了眼淚，說：“是了，是了，這是對于逆犯家眷的判決，在三司的眼中，我不過是一個寡居的弱質(zhì)女流罷了。”說罷，她收了笑容，看向蕭璃，問道：“以你現(xiàn)在的能力，想要讓我死，簡直易如反掌，為何你不這樣做？”

    蕭璃依舊沒有回答，范煙的臉上卻露出了驚奇好笑之色，好想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令人震驚的事情，說：“蕭璃，你是在堅守你那所謂的底線，是嗎？”范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得開心極了，說：“三司找不到我涉事的任何證據(jù)，是吧？所以無法依罪論處，故而我只有株連之罪?！?/br>
    “蕭璃，你心中不恨嗎？你該知道的，范燁對燕必行動手，乃是何人慫恿指使?！狈稛熆粗捔?，眼中帶著蠱惑之意，又說：“你跟裴晏之事險些被陛下發(fā)現(xiàn)，又是因誰人之故。還有算計楊蓁，甚至最后犯上作亂……蕭璃，你真的不想殺我？”

    “沒有證據(jù)又如何，如今你大權(quán)在握，萬人之上，想要我一個弱女子的性命，不是易如反掌嗎？”

    蕭璃猛地閉上眼睛，而范煙的眼中，則泛上一絲得逞的笑意，就在這時，她聽見蕭璃的聲音——

    “你就是這般蠱惑范燁對燕必行下手的嗎？”

    范煙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蕭璃睜開雙眼，眼中并無范煙所期待的掙扎猶疑，反帶著些悲哀，她開口道：“范燁手中本沒沾過無辜者的血……”

    “那又如何?！狈稛煂⑹捔Т驍啵f：“生在范家，沒道理我雙手染血，他卻干干凈凈做他的世子。再說……”范煙嘲諷一笑，“若他心智如你一樣堅定，倒也未見得被我蠱惑。說到底，也不過是本性軟弱又舍不下榮華富貴之人罷了?！?/br>
    “即便是當(dāng)初我不曾蠱惑于他，到了最終，需要在自己與道義做抉擇時，他依舊會選擇自己?！?/br>
    “善，善不純粹；惡，又惡不徹底。左右搖擺，又心中煎熬……”范煙一邊說，一邊搖著頭，道：“不過是有幸生得男兒身，這才叫他得到了世子之位。”

    “所以，因為你是女子，得不到世子之位，便要躲在父親，夫君，兄弟身后翻云覆雨嗎？”蕭璃問道。

    “瞧殿下說的，就好像我愿意躲在他們身后一樣?！狈稛熞恍Γf：“便是我想走到前面來，又當(dāng)真能走得出來嗎？哦，是了，公主殿下走出來了。”范煙看著面前的蕭璃，說：“但這世間女子也只有一個你，有天生高貴的身份和過人的天賦罷了。”

    “若無父母遺澤，親友相幫，天賦根骨，蕭璃，你能走到今日嗎？”

    “怕是，早就死于荒野之外了吧?！?/br>
    “易地而處，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嗎？”

    范煙的話仿佛一根尖刺，直直刺入蕭璃的內(nèi)心，蕭璃久久地看著范煙，最后一笑。

    “范煙，我最初確實想讓你死，但是現(xiàn)在，我想讓你活著?！笔捔дJ(rèn)認(rèn)真真，不帶一絲虛假地說：“范煙，好好活著，也好好看著，那些不愿躲在父兄身后的女子，普通的女子，都能做到什么?！?/br>
    說完，蕭璃便不再停留，轉(zhuǎn)身離開牢房，而范煙依舊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良久之后，牢房中才響起一個聲音——

    “好，我等著看。”

    *

    隨著顯國公的案子逐漸落下帷幕，三司之人的神態(tài)也逐漸從暴躁變得從容，腳步也不再那么匆匆，又開始在意起儀態(tài)了起來，當(dāng)街啃餅什么的，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情！等到把最后一卷案宗歸檔，楊恭儉，鄭明，還有回京不久的王放不約而同長出了一口氣，仿若劫后余生?；厥走^去這兩個月……不，不，他們并不是很想回首，只想回府睡覺。從今往后，府里醒神湯這筆費用，大約是可以省下了。

    “咱們?nèi)窘衲赀@么辛苦，也不知過年殿下會不會多給些賞賜?！蓖醴乓贿呎f著，一邊動了動脖子，隨即便聽見脖頸骨節(jié)發(fā)出喀拉喀拉的聲響。

    “子賢平日里還是該多些活動活動關(guān)節(jié)才是?！编嵜髀犚娔强墓穷^聲，戚戚然道：“不然到了老夫這把年紀(jì)，可就要遭罪了?！?/br>
    “老師說的是?！彪m然王放如今的官階比鄭明還要高半階，可對這個從前的上官，他向來尊敬，因此也一直以老師相稱。

    “賞賜？”楊恭儉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個年關(guān)，我們公主殿下怕是過不太好了，還賞賜？”

    鄭明與王放對視一眼，問：“這是為何？”

    “這么老些官員，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免職的免職……前些日子我瞧見那新上任吏部尚書，就差抱著裴大人袖子抹眼淚?！睏罟€說：“這么多空缺，要補齊，可夠人頭疼的?！?/br>
    “可是……”鄭明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不能真像吏部尚書提議的那般，因為這個就給犯案的官員恩赦……既有大周律，那還是當(dāng)依律行事才對。再說，楊大人您處置起來也沒有手下留情啊?！?/br>
    “那些瀆職枉法之人確實應(yīng)該處置！”楊恭儉說：“既讀過圣賢書，又屈從權(quán)貴，行通敵賣國之舉，簡直我輩之恥！”

    “那您還看公主殿下笑話……”王放嘀咕道。

    “我……我就是……”楊恭儉話說了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不再言語。

    鄭明與王放又對視一眼，心中暗笑。這楊恭儉倒還真是倔強，因著閨女的事，這么多年了，一直看不慣公主殿下。從前是這樣，現(xiàn)在，竟還是如此。真是倔如犟驢！

    那時鄭明和王放心中還同情公主，惹上這么一頭犟驢，但是第二天，便只剩下哭笑不得了，只能在心中感嘆，這兩人怕不是前世有什么宿世冤孽吧。

    楊恭儉腳打后腦勺忙了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松口氣，結(jié)果這氣才松了不到一半，就被公主殿下一頓亂拳，打回了腹中。

    第二日的朝會上，群臣議好朝事，正享受著這難得的平靜，忽聞上首公主殿下道：“哦對了，大明宮的尚宮楊蓁這幾年來兢兢業(yè)業(yè)，處事有方，之前宮變，又保護皇孫有功，如今趕上朝堂官員零落，本宮打算擢她入朝，替諸位大人們分憂?！比灰桓崩硭?dāng)然，公事公辦，只是通知爾等的做派。

    宣政殿有那么片刻的鴉雀無聲，緊接著，就聽見楊恭儉幾乎變了調(diào)的驚呼：“這，這怎么能行？！”

    “這，這怎么不行？”蕭璃臉上帶著調(diào)皮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楊恭儉變臉，回問。

    聽到蕭璃惟妙惟肖地模仿楊恭儉的聲音，王放忍著笑，悄悄看去，只見楊御史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

    “殿下，這怕是不太合規(guī)矩啊?！崩舨可袝s忙站出來說。

    “不合什么？什么規(guī)矩？”蕭璃一臉我聽不懂的疑惑模樣，說：“你半個時辰前才當(dāng)著眾朝臣的面，說如今空缺太多，正是該不拘一格選調(diào)人才之時?！笔捔笠豢?，揚起下巴說：“這怎么本宮照李大人說的做了，李大人反倒說本宮不合規(guī)矩？自食其言，不太好吧?！?/br>
    李尚書被蕭璃懟得說不出話來，想了好半天，才找回思緒，說：“這，楊蓁身為女子……”

    “李大人，慎言啊?！笔捔Х髁朔饕滦?，說：“先看看本宮，再想想要不要說接下來的話。”

    吏部尚書想說的話瞬間被憋了回去，但他哪里肯就此言敗，又道：“楊尚宮即便處事有方，那也是掌宮中內(nèi)務(wù)……”

    “是，所以本宮打算擢楊蓁去個差不多的部門。”蕭璃摸著下巴，有商有量的樣子，道：“眾卿說戶部怎么樣？戶部主事空著好幾個吧？”

    戶部尚書聞言，眼前立刻一黑，立刻走出來拒絕道：“戶部公務(wù)繁重，恐難能由女子勝任，還請殿下三思。”

    “戶部的事兒確實繁重……但是不對呀，宋大人?！笔捔A身向前，看著宋尚書，說：“你宋氏世家大族，族中事務(wù)一樣繁重，我怎么記得幾年前你還跟老楊為長子求娶過楊蓁，要她做你宋氏冢婦來著？怎么那時候你就不覺得楊蓁不能勝任了？”

    忽然被叫做老楊的楊御史：“……”

    宋大人腦子一炸，只覺得這時若是退讓了，他怕是就要迎來一個女子作為下屬，成為當(dāng)世笑柄！當(dāng)即不管不顧道：“殿下慎言！我宋氏怎可能迎娶那等忤逆女子做冢婦？！”

    宋尚書話音一落，就感覺宣政殿陷入了奇怪的安靜，而上首的蕭璃卻往后一靠，沒理會宋尚書，反倒是轉(zhuǎn)向楊恭儉那邊，道：“楊大人，這話本宮都聽不下去，你能聽得下去？”

    宋尚書回過神來，只覺得頭皮發(fā)麻。楊恭儉這些年參百官而不倒，吵千架而鮮有敗績，那嘴唇簡直跟兩片鐵皮一樣，天生就是生來吵架的！而這些年朝臣們也早就看出來了，楊恭儉的死xue就是他那個寶貝閨女，沒看見這些年他怎么瘋狗一樣追著公主殿下咬嗎？

    如今宋尚書當(dāng)著楊恭儉的面詆毀他家閨女……嘶……有那了解楊恭儉的朝臣，簡直已經(jīng)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想要看他怎樣怒噴宋尚書了！

    果不其然，楊御史跟宋尚書立刻爭執(zhí)起來，兩人皆是飽讀詩書之人，引經(jīng)據(jù)典，波及范圍越來越廣，最后，竟然半數(shù)文官都加入戰(zhàn)場，吵吵嚷嚷，比菜市場還嘈雜。武官們事不關(guān)己，高興地在一旁看熱鬧。

    而挑起這一切爭端的蕭璃，單手撐著臉，看著下面，竟也是一臉的興致勃勃，津津有味?？此?，若不是情況不允許，怕不是還想添杯熱茶，來盤糖果子。

    中書令實在看不下去了，太陽xue被這群人吵得砰砰直跳，他一邊揉著額角，一邊湊到裴晏身邊，語帶祈求，道：“裴大人……”

    蕭璃一臉只要吵不死，就可繼續(xù)吵，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如今能夠制止眾人的，怕是只有裴晏了。

    裴晏面色平靜地對中書令點點頭，然后開了口。

    清冷如玉的聲音一響起，便讓那些爭執(zhí)不休的文臣們逐漸安靜了下來，他們看向站在最前的裴晏，只見他對蕭璃躬身一禮，道：“殿下這個提議，臣以為不妥?！?/br>
    蕭璃臉上的笑漸漸收了，身子也坐直了，問：“哦？哪里不妥？”

    “楊尚宮即便熟掌宮務(wù)，但到底不曾在外為官，貿(mào)然調(diào)去戶部，恐不能服人?！闭f到這里，蕭璃的臉色已經(jīng)沉了下來，裴晏卻無視她的神色，繼續(xù)道：“且我大周官員，多的是十年寒窗，應(yīng)試中舉，這才得以為官。臣相信楊尚宮優(yōu)秀出眾，可卻從未科考，更不知其學(xué)識，殿下僅僅因為私交便要讓楊尚宮入吏部……”裴晏俯身，道：“恐有損殿下清名，臣，懇請殿下三思。”

    宣政殿一片安靜，朝臣們一邊心中對裴晏佩服，一邊又擔(dān)心他如此犀利頂撞，怕惱羞成怒的公主殿下忍不住將他暴打。

    但他這段話說得實在在理，既承認(rèn)了楊恭儉女兒的能力，又言明了利害，除了公主，誰都沒得罪，高，實在是高。

    機會難得，朝臣們見蕭璃一副找不出反駁之語的樣子，連忙跟著出聲。

    “臣附議?！?/br>
    “臣也附議，請殿下三思?！?/br>
    朝臣中，只有王放暗暗翻了一個白眼，敷衍著跟著說了一句附議，卻已然料到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

    蕭璃緊緊盯著裴晏，眼神晦暗不明，就在朝臣們已經(jīng)開始思索，若是公主殿下忍不住當(dāng)朝暴打裴大人的話，他們是上去阻攔還是上去阻攔的時候，蕭璃忽然笑了。

    “那就這樣吧?！笔捔χf道，哪有半點兒惱怒。

    朝臣們剛松了半口氣，就聽見蕭璃又說：“來年春闈，楊蓁一同參加。保護皇長孫的功績，換個春闈的名額，應(yīng)當(dāng)不算過分？”

    這松到一半的氣卡在喉管，上不去，下不來，甚是難受。

    “考同樣的卷，做同樣的題，彌封謄錄，若得中選，便一同參加栓選，怎么樣，公平吧？”

    “這……”朝臣們想要反對，但一時又說不出什么，拿眼睛去瞧裴晏，卻見他也露出意外的神色，沒有出聲反駁。

    “怎么？反對？”蕭璃帶著嘲意一笑，陰陽怪氣地道：“這都不同意，諸位大人們不會是擔(dān)心你們十年寒窗的學(xué)子考不過楊蓁吧？”

    “這怎么可能？！”立刻有朝臣反駁出聲。

    “那就讓她去考！”蕭璃一錘定音，道：“若是她考不上，本宮也不會予她特權(quán)，白白占了旁人的位置。”

    朝臣們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裴晏，覺得如此也不是不行。這局面總比直接進(jìn)戶部當(dāng)主事好太多了。

    “哦對了，”見朝臣們不在反駁，蕭璃又道：“此次春闈，楊大人就避避嫌吧，也免得你認(rèn)出楊蓁的文風(fēng)，失了公正?！?/br>
    楊恭儉板著臉，應(yīng)了聲是。

    殿下這是怕自己暗中讓阿蓁落選，現(xiàn)在就開始防著他，可真是……可真是……楊恭儉一邊心中憋氣，一邊又覺得，殿下對阿蓁，也當(dāng)真是思慮周全，傾力維護了。

    “行了，都吵累了吧，退了吧。”蕭璃擺擺手，說。

    “是?！背紓儜?yīng)聲。

    “哦還有，各部各寺該交的年終匯總，來年章表，務(wù)必于本月上呈，本宮會在年前批復(fù)發(fā)回，給你們修改。”

    “……是……”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應(yīng)聲，第二聲卻帶著掩不住的喪與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