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 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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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阿姨,我明天就去住校,不會留在家做電燈泡的。”莫槐一臉漠然,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姨。 在往后的很多年,他都將這么叫我。 從那天起,我正式成為了一個孩子的后媽。 我對莫沉前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在莫槐三歲時因病去世,莫沉當(dāng)時忙于事業(yè),無暇顧及年幼的莫槐,便把他扔給了保姆。為了防止莫槐對某個保姆產(chǎn)生依賴,導(dǎo)致不必要的糾葛,莫沉還會定期更換不同的保姆,只負(fù)責(zé)做飯打掃,其他事都讓莫槐自己一個人完成,借此培養(yǎng)他的獨(dú)立。 莫沉心中的兒子,從小就聰明安靜,不任性,不淘氣。 可是,在我看來,那孩子只是不愿做父親的拖累罷了。 一個從小失去mama、靠自己跌跌撞撞長大的孩子,沒有任性的資本。 為了給新婚的父親騰地方,莫槐長期住校,連周末也不回家,自動消失在我們的視野。 春節(jié)的時候,若不是莫沉反復(fù)打電話催促,莫槐甚至都不打算回來。 除夕夜那天,我親手包了一桌餃子,盛了一大碗端給莫槐,笑得慈祥又和善。 莫槐淡淡地咬了一口,頭也不抬:“難吃。” 莫沉一拍桌子:“對你阿姨禮貌點(diǎn)!” 我溫柔道:“沒事啦老公,我下次爭取做得好吃點(diǎn)?!?/br> 然后,趁莫沉不注意,我轉(zhuǎn)過頭,收起臉上的和善,惡狠狠地瞪向莫槐。 小兔崽子。 那可是老娘精心調(diào)出來的餃子餡,怎么可能難吃? 虧我之前還暗暗同情憐惜他,結(jié)果人家只把我當(dāng)成惡毒后媽。 行,那我就惡毒給他看。 莫槐察覺到我的視線,抬頭看了過來,嘴角扯起挑釁的譏笑,我氣不打一處來,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在我的白眼下,莫槐起身夾了塊rou進(jìn)我碗里,語氣乖巧懂事:“阿姨,您太瘦了,多吃點(diǎn)rou?!?/br> 莫沉贊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才像話?!?/br> 我低頭一看,碗里是一塊碩大而又油膩的肥rou。 于是,從不吃肥rou的我,在莫家父子的友好注視下,硬生生吞下了那塊肥rou。 莫槐揚(yáng)起眉,笑得狡黠極了。 每逢假期,我就默默祈禱,希望這小子老老實實待在學(xué)校,千萬不要回來氣我。 如今,他還是回來了,在莫沉的葬禮之后。 許久沒見,他個頭又高了些,表情卻還是一如既往那么冷淡。 沒有表達(dá)對去世父親的哀痛,也沒有慰問正在割腕的后媽,只說了句,他餓了。 我簡單包扎了下胳膊,用面包機(jī)烤了兩片吐司,隨手扔在餐桌上。 莫槐拉開椅子坐下,問:“有花生醬嗎?” 屁事好多。 我再也忍不下去,瞪著他:“葬禮都辦完了,親爹都火化了,這個時候才回來,你還真是個大孝子呢?!?/br> 莫槐一臉平靜:“奮不顧身為救嬌妻而死,全然沒考慮過自己還有個親兒子,他也真是個好父親呢?!?/br> …… 算了,跟個小孩置什么氣。 轉(zhuǎn)身,我從櫥柜里拿出一罐花生醬,擱在他面前。 “謝謝?!蹦蓖滤旧贤苛它c(diǎn)醬,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吃完后,莫槐主動刷了盤子,擦干凈手,平靜地開口:“阿姨,嚴(yán)格來說,我們并不熟,您也還不到三十歲,肯定不會想要我這么個拖油瓶,所以,讓我們把遺產(chǎn)分一下,然后就散伙,如何?” 很難相信,這小子才十三歲。 如果不看他那稚嫩的外表,我會以為自己正在跟某位七十歲長者對話。 也罷,沒有發(fā)生激烈的爭奪遺產(chǎn)大戰(zhàn),也沒有破口大罵指責(zé)我害死了他爸,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 于是,我爽快地點(diǎn)頭:“同意。” 在律師的陪同下,我們以極其和平的方式分完了遺產(chǎn),各自選擇了想要的。 莫槐全程都自己一個人處理事務(wù),表現(xiàn)得極其成熟冷靜。 張律師意味深長地感嘆:“莫槐是我見過最悲慘的孩子,莫先生和他前妻都是孤兒,本就沒什么其他親人,現(xiàn)在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離世,最終只剩下莫槐一個人。小小年紀(jì)就要承受喪親之痛,還有那么大的家業(yè)等著他接管,莫槐肯定會撐不住的,太可憐了,這種時候真的很需要有一個大人在旁邊幫助他,照顧他。” 我點(diǎn)燃一根煙:“我也很慘,死了老公流了產(chǎn),每天都要情不自禁往手臂上劃幾刀,指不定哪天就成功割腕自殺了,應(yīng)該沒什么閑心去帶小孩。” 張律師默默閉了嘴。 工人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將我的行李從莫家陸續(xù)搬出。 在新房子里安頓好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漏拿了一個包。 價值八十萬。 貴不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莫沉送給我的東西。 我連夜趕回莫家,用備用鑰匙打開門,拿上包,準(zhǔn)備走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莫槐的房門虛掩著。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推開了那扇門。 一秒鐘。 就是那一秒鐘的決定,改變了我往后整個人生的走向。 推開門后,我看見莫槐獨(dú)自坐在床邊,手心正捧著一大把白色藥片。 顯然,那是致死量。 他完全沒了剛開始的冷靜和淡然,頭發(fā)亂七八糟地翹著,臉色蒼白又憔悴,眼里布滿滲人的血絲,眼周泛著濃重的黑,原本奪目的五官散去了全部光芒,只剩下麻木的死灰。盡管他穿著寬大的睡衣,卻依然能看出四肢瘦到只剩下皮包骨,如同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殘破木偶。 再怎么獨(dú)立早熟,他終究還是個孩子。 莫槐緩緩抬頭,沖我頹喪地笑:“阿姨,怎么辦?我好像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呆立原地,被他眼中刺骨的絕望鎮(zhèn)住。 “從此以后,我考了滿分,把成績單拿給誰看呢?做了好事,有誰會夸獎我呢?孤身在外時,有誰會在家里等我呢?”他低喃著,音量一點(diǎn)點(diǎn)變?nèi)酢?/br> 可能因為人心在夜晚容易變得柔軟。 可能因為他是莫沉留下的唯一血脈。 可能因為我也丟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有啜泣聲從我懷中傳來。 壓抑了許久的悲傷,終于在這一刻得以宣泄。 我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手腕卻忽地被他攥住。 莫槐撩開我的衣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胳膊上的刀疤,掌心觸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地方,用指腹細(xì)細(xì)摩挲著,輕聲問:“要不要一起死?” “什么?”我愣了愣。 “阿姨,”他眼角沾著淚,抬眸與我對視,“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死?” 這個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孤獨(dú)少年,非常認(rèn)真地,在向我發(fā)出死亡邀請。 我在他幽深的注視下微怔,似是受了蠱惑般,情不自禁點(diǎn)頭:“好?!?/br> 然后,我翻出一個便箋本,在書桌前坐下,一筆一劃寫下一段話—— 經(jīng)協(xié)商,尹望舒女士和莫槐先生決定在五年后攜手自殺,具體死法屆時由雙方達(dá)成一致意見后再決定,五年后如有人違約,守約方有權(quán)弄死違約方。 寫上日期,簽好名字,按下手印,我把筆遞向莫槐:“輪到你了?!?/br> 莫槐表情復(fù)雜:“為什么是五年后?” 我嚴(yán)肅道:“因為你現(xiàn)在還只是個小屁孩,未成年不得飲酒,不得泡吧,同理,也不得自殺。我作為大人,總不能拉著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一起死吧,會被大家噴死的?!?/br> 莫槐:“……” 我滿懷憧憬:“五年后,你十八歲,我三十四歲,你成年了,可以自由選擇生死,我也差不多活膩了。其實我從小就想在三十歲之前自殺,那樣就不必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了。以后大家一提起我,就會用惋惜的語氣感嘆,那位尹小姐啊,死在了最年輕貌美的時候。不過,為了你,我可以把死亡日期稍微延后幾年,放慢腳步等一下你,沒關(guān)系,我有信心讓自己在三十四歲時依然保持美貌?!?/br> 莫槐:“……” 我繼續(xù)絮叨:“而且咱倆繼承了這么多遺產(chǎn),如果一分不花就死了,豈不是太虧?對得起你爸這些年的辛苦付出嗎?我們要利用這五年的時間,好好揮霍,認(rèn)真揮霍,大力揮霍,把你爸的錢花得一分不剩,然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了?!?/br> “知道了,我簽?!蹦睉械迷俾犖倚踹?,隨手簽上他的名字。 字還挺漂亮。 我撕下那張便箋紙,裝入文件袋,鄭重地放進(jìn)書房保險箱。 “以后,你考了滿分,就把成績單拿回家給我看,你做了好事,我會長篇大論地夸贊你,你出了遠(yuǎn)門,有我在家等你?!蔽艺J(rèn)真地說。 莫槐微微一怔。 “所以,在協(xié)議生效之前,我們約好了,不準(zhǔn)自殘,不準(zhǔn)自殺,相依為命,不離不棄,怎么樣?”我向莫槐伸出手。 他頓了頓,握住我的手,輕聲說:“成交?!?/br> 那一年,我二十九歲,莫槐十三歲,我死了老公,他死了爹。 當(dāng)一個不想活了的我,碰上另一個不想活了的他,反而莫名滋生出了想要暫時活下去的力量。 雖然我跟他壓根不熟,但我們決定一起相依為命。 工人之前花了好幾天時間將我的行李從莫家搬出去,又接著花了好幾天時間搬回來。 然后,再也沒搬走過。 莫槐不再住校,吃飯睡覺都在家里,正式成為我的拖油瓶。 我動容道:“放心,我一定會盡好后媽的責(zé)任,比如接送你上下學(xué)什么的?!?/br> 莫槐淡淡瞥著我:“不需要,我自己有腿。”